北欧行(第5/10页)
水陆异域,神人命舛,爱情原是碧海青天的受劫受难,苦而自甘,不但盲目,而且哑口。千噚下人鱼的悲剧,安徒生的不朽童话不但赢得千千万万的童心,更憾动普天下童心不泯的有情人。至少深深感动了雕塑家艾瑞克森,他的人鱼像在此一跪,凄美森茫的柔情遂有所託,缥缈的传说也有了形体可以依附,于是一块顽铜竟独承全世界目光和手掌的锺情,抚爱。鱼尾一剖为二,分裂成人之下肢,也许象徵少女在十五岁前如鱼之体,浑不可分,十五岁后乃有两性意识,浑沌破焉,分割的痛苦正是成长的过程吧。丹麦之为国,是一截半岛加许多小岛,爱海之余,竟想像海更爱人,乃有人鱼之恋。艾瑞克森的铜像表现十五岁的少女,似乎早熟了一点,也许他用的是丹麦标準,所以躯体比较丰腴。所幸肩头未尽饱满,犹见青涩,而低眉侧脸若有所思的神情,也兼有寂寞和害羞,线条十分温柔。自一九一三年立像以来,脸、颈、臂、腹、和腿,早被游客抚弄得光滑发亮,其他部分则铜锈苍青,正可表示人鱼变人,一半已成人身,一半还是黏答答的鱼皮。据说各国的水手都把她视为吉兆,荷兰和巴西的水手到丹麦来,都要吻她,求个吉利。
中午时分,赶到阿玛丽堡的皇宫,去看禁卫军换岗。皇宫中央八角形的红砖广场上,观礼的人群早已拥挤在腓特烈五世的骑像台前,鹄候新卫队旗号飘扬,军乐嘹亮,从罗森堡那头穿越旧城雄壮地操来,为撤岗的老卫队接班。一时广场上号令抖擞,五色缤纷,戎威俨然,气氛十分地热闹。规模不如白金汉宫之盛,又值承平之世,只能当做怀古的军仪吧。看惯了仿製的六、七寸精巧玩具,头戴黑绒高帽,身着红衣青裤,一旦面对真人真枪,反而有些好笑,似乎家裏的玩具兵怎么忽地放大了几号,活了过来,操得真有其事一般。话虽如此,果真废止了这种仪式,游人只怕又要怅然不欢了。
当天还去了好几处名胜,不及逐一详述。晚上从旅店裏出门,召了一辆计程车逕去蒂福里的音乐厅聆乐。原想去看闻名的皇家芭蕾舞,却须等待明天晚上,可惜那时我已身在西德了。但当晚那场免费的音乐会,和一般免费的表演相反,并未令我失望。梯田式的音乐厅可坐两千人,当晚坐了九成,听众衣冠楚楚,各种年龄都有,秩序非常良好,没有人谈话或吃零食。座位与斜度都很舒服,灯光也柔美悦目。但更动人的自然是音乐本身。乐团颇大,音色极美,演奏得十分整齐而有生气,敏感而又精确。指挥是艾卡特汉森,真个是众手一心,杖挥曲随。由于是免费招待市民,当晚的节目较为通俗──例如史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维尔第的「艾伊达」,比才的「卡门」,古诺的「浮士德」,鲍罗丁的「伊戈王子」等歌剧的片段都是;但是奥芬巴哈的「奥菲厄司探地狱序曲」和戴礼伯的「泉源组曲」却是第一次听到,十分过瘾。尤其是奥芬巴哈的那首序曲,在艾卡特汉森的指挥杖下,宏大刚强,动人胸肺,比起习闻的「霍夫曼故事」来,高出许多。一夕耳福真是意外的欢喜,异乡人顿觉气清血畅,客心一片明澈,即使独身对繁华的五月,也不感寂寞了。
出得音乐厅来,半轮下弦月浮在天上,下面是「蒂福里」乐园的万盏彩灯,或擎在柱顶,或悬在树上,或斑斓纵横串曳在架上,交相辉映,织成一幅童话的世界。更下面的一层是锦浪四溅的繁花,正值郁金香挥霍的时辰,人就在灯阵和花园裏穿来透去,潇洒的一些就高高隐在花棚半遮的酒座裏,从容俯窥下界的行人,望之真是神仙俦侣。进得园来,孩子们固然都恍若误入童话境地,涌向各式的游乐场去探险,即连牵着他们的大人也恢复了童心,蠢蠢然想做些傻事。否则每年怎会有五百万人来寻梦,来找失蹤的童年?五百万,那正是丹麦全国的人口。而似乎嫌千灯万蕊都太静了,夜晚,乃有喷泉飞迸,洒空成水上的音乐,乐音飘飘,洗耳似空际的泉。我在榆树荫下找到一张酒座,一杯香冷的土波啤酒,陪我细细品味这梦幻的月色。护城壕开出的湖上,对岸的中国塔用千灯串成的玲珑,倒映水面,更是粼粼然一片金红了。回到旅店,已是午夜,几个鹹水手在深巷裏闹酒,却吵不醒沉沉入梦的运河。只有半轮下弦月,幽幽钩在最高的那根桅墙上。
第三天上午,金曦依然,我沿着河堤,绕过皇家新广场,一路步行进城去。从欧司德街西南行,到市政厅广场的一英里途中,整洁而宽敞的灰青石板街道,不准驶车,一任行人逍遥散步,从容观赏两旁橱窗裏高雅而精緻的陈列,向快车噬人的现代红尘裏,闢出一片名贵的净土。丹麦人叫这做Strget,我叫它做徐踱街。此中豪华,排列得丰盛,紧凑而又井井有条,目无虚睇,像满满的一盒丹麦点心,刚揭开盖子的印象。哥本哈根所产的瓷器,造形精巧,着色雅淡,据说曾受中国影响。进得店去,一片温润柔和的光泽,在圆融流转的轮廓上滑动,诱惑手指去轻轻摩挲。对那样的秀气,我的抵抗力是最低的。出店的时候,我手上多了一只纸盒,裏面是一座人鱼公主和一座为母牛挤奶的农家少女。人鱼的尾巴和村姑的衣裙正是那种最浅净最抒情的青紫色,回头亲嗅村姑的乳牛,则是白底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