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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尽力不去想母亲,可是牙疼每每让他想起母亲。他不知不觉开始喝酒。等他意识到母亲也是这样来止痛时,他已经迷上酒了。他是母亲的虫牙,母亲也是他的虫牙。然而在抵抗父母的过程中,他却发现自己越来越像父母。

他想,难道有一种遗传方式是通过排斥和反抗来实现的吗?

他打了个冷战。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他心痛如锥。他几乎是在一种十分气恼的情况下拿起了话筒。他忽然记起,他曾查过字典,上面说,虫牙是龋齿的俗称。龋齿,则是“病,由于口腔不清洁,食物残渣在牙缝中发酵,产生酸类,破坏牙齿的釉质,形成空洞,有牙疼、齿龈肿胀等症状”。

妻子还在劝他去拔牙,他说,不拔,永远也不拔。

他知道,像母亲一样,牙疼对他的全盘进攻,迟早会到来。

他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

剃 刀

我知道,我这样做有些自不量力。剃刀这么小,而世界那么大。这绝对是一项艰巨的工作。以前,我似乎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多脑袋,现在,吓,它们一下子挤到我狭小的店面里来了。每个人都顶着脑袋来找我,使我感到自己的事业很重要。

在此,我不得不佩服我老爹。当我不愿读书退学回到家里,他一扫脸上的阴云,说,好孩子,你终于回来了,你不知道,爹对你多担心,你再那么读下去,迟早要读出问题来。其实,不光爹这么想,我自己也这么认为,只有我们老师没看出来,他还一个劲地鼓励我多读书多做习题。老师说,当你把铁棒磨成针,就会成为李白,当你开始思考苹果为什么不往天上飞而往地上掉你就会成为牛顿。可我既不想成为李白也不想成为牛顿。我最有可能成为的是陈景润。我像他一样,经常走路看书并把脑袋碰到电线杆上。但后来,老师从抽屉里把我的书搜出来,对我说,看这样的书,你永远也成不了陈景润。

我看的是《雪山飞狐》。

爹这辈子,最有脸面的是有一次帮我们县里的书记剃头。那时他还很年轻,县里的书记会亲自来店里剃头。后来,他们就不来了,叫他去。再后来,他们就不要他剃了,据说是坐飞机到北京上海和巴黎去剃。他说,爹的手艺落伍了,领导们不要我服务了,孩子你一定要好好干,争取以后为县里乃至省里的领导们服务,那样,爹的理想也就实现了。

爹说我有悟性。他在把看家的本事都传授给我后,就像个领导似的退居二线了。一次喝多了酒,他醉眼蒙眬地对我说,你办事,我放心。

我想,人真是怪,都要长颗脑袋,而且每颗脑袋里还有稀奇古怪的想法。有时候,我有强烈的冲动,想拔光头发看看那些想法到底是什么。我猜那一定很有趣,就像小时候看万花筒一样。

有人说,我们小城里到处都是文化。的确。其实有很多著名的人物和历史事件就产生在这个小城里,而且还在不断发生。一个教书的先生因失恋离家出走,若干年后他说的许多话都印在书上。一个爱打架和调戏妇女的二流子,在杀人之后跑掉了,后来成了将军。一个女孩子被人抛弃后成了妓女,若干年后她嫁给了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东门的大沙湾,从几百年前甚至更早就成了专门杀人的地方。不同的朝代都在那里杀人,绑匪在那里撕票,痴情女子在那里殉情,黑道双方在那里对决。现在,每年一次或几次的枪决也是在那里进行。有贪官,也有许多人一无所有。在我们小城,还有几个杀人谜案至今未破。有好几部电影和电视剧在我们这里拍摄。至于在我们小城吃喝玩乐后写下文章的人更是不可胜数。

一个月前,我们这里又出了一个贪官,据说他贪污的钱比全省的钱还多。当然他不是在我们这里被抓住的。他在我们这里做书记的时候,发明了许多好玩的戏法,比如他把全县的重要官衔写在小纸条上,让大家抓阄,抓到了哪个职位,它就是你的。所以我们小城里的官都是抓来的。如果你跟人说某某被抓起来了,对方一定不会惊讶,他还以为某某又抓了个好阄。有人提醒书记说我们县里的财政赤字已经很严重,已经把二十年后的钱都用掉了,书记笑着说没关系,这就像很多人担心性别危机,其实是没必要的,男人难道不可以找岁数比他小的女人么?现在我们用二十年后的财政,正是老夫少妻,幸福指数高得很。他升官离开我们县里的时候,许多单位有大半年没发工资,至于那些边远地区的学校,都好几年没发工资了。工业园那些匆匆点火上马的工厂,烟囱早已冷却。红火的厂子也有,但那里树木全死寸草不生,周围的农田长不出庄稼,蔬菜变了颜色,江里的鱼莫名其妙地浮尸,老百姓得了各种莫名其妙的病。他真正离开我们县城的那天,老百姓放起了鞭炮,但市电视台的记者把它说成是盛大的欢送。这不是放屁吗?不久,他又升为市长,市委书记。他被查处的时候,在城里的旺铺不下于五十间。还有人以他为题材写了很厚的反腐小说。不过,这跟我们小县城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当初像颗爆竹似的弹上天时留下的那个大窟窿再也填不上了。现在,我们依然呼吸着被污染的空气,喝着被污染的河水,紧巴巴地过着日子。所以我想,当初如果我在路上碰到了他并且知道他是个贪官便把他干掉了,那多好,即使为此送了命我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