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死亡(第10/19页)
现在只需看一看各个级别的生物,及其相伴随的各级意识,从珊瑚虫逐级向上一直到达人的级别,我们就可看到这一奇妙的金字塔虽然由于永远不断的个体死亡而持续摇摆不定,但通过生殖链带的作用,虽历经无尽的时间而维持种属不变。就像上文所解释过的那样,一方面,客体、种属显现为不可毁灭,在另一方面,主体——这纯粹在于这一生物对自我的意识里——却似乎为时最短,并且是永无休止地遭受毁灭,之后又同样频繁地以不可思议的方式重又从无中生发出来。但如果我们被这一外表所欺骗,并不明白下面的道理,那我们确实就是近视得可以的:亦即虽然在时间上长驻的形式只适用于客体,但主体,亦即那存活和表现在所有一切的意欲,以及认知主体——意欲就在这认知里呈现自身——却是同样不可毁灭的,因为延续的客体或者外在一面,的确就只能是不可毁灭的主体的现象,或者说内在一面的现象而已。这是因为客体或者外在一面,不可能拥有它们不曾从主体那里像获封采邑一样获得的东西,不可能是在原初和本质上就是客体、现象,然后成了次要、偶然之物,成了主体东西、自在之物、某一自我意识到的东西。很明显,客体的东西作为现象,其前提条件就是一个产生现象之物,正如他为的存在是以自为的存在,客体是以主体为前提条件一样,而不是颠倒过来。这是因为无论在哪里,事物都必然扎根于自为之物,因而是扎根于主体,而不会是扎根于客体的东西,亦即不会扎根在首先只是为了别的其他而存在的地方,不会扎根于别人(或别的动物)的意识。据此,我们在《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的第一篇里已经发现:对于哲学而言,正确的出发角度必然和根本上就是主体的角度,亦即唯心主义的,正如与之相反的、从客体出发的角度就引致唯物主义一样。其实,我们与这一世界合为一体的程度远远超出我们自己的习惯认为:这一世界的内在本质就是我们的意欲,这一世界的现象就是我们的表象。谁要是清晰意识到这种融合一体,那在他死后外在世界的延续与在他死后自身的延续,两者之间的差别就消失了;这两者在他看来就是同一样的东西。他甚至会笑自己竟然虚妄地把这两者分开呢。这是因为对我们本质不灭的理解,是与我们对宏观世界和微观世界同一性的理解恰好相合。与此同时,我们可以通过一个特别的、经由想象而进行的实验,以阐明这里所说的道理,这一实验也可称为是一种形而上的实验。也就是说,就让一个人试着生动想象出在某一并不遥远的将来时间他将死去。然后,他就想象这一世界在自己不在了以后继续存在。但很快,这个人就会惊讶地发现:这样一来他就仍然是存在着的。这是因为这个人错误以为可以在自己并不存在的情况下仍可把这一世界表象出来。可是,在意识里,“我”是直接的,只有通过“我”的作用才有了这一世界,这一世界也才对“我”而言是存在的。认为这一所有存在的中心、一切现实的内核就算取消了,但这一世界仍可继续存在——这样的看法或许可以在“抽象”里设想,但却无法成为现实。如果一定要成功做出这样的事情,试图在没有第一的情况下想出第二,在没有特定条件的情况下想出只有在这一特定条件下才可产生的东西,在没有支撑者的情况下想出被支撑之物——那注定是要失败的,这大概就类似于要想象出一个等边直角三角形,或者想象物质从“无”生“有”,或者从“有”到“无”等诸如此类不可能的事情。我们这样想象非但不会达到目的,我们还会不由自主产生这样的感觉:正如我们活在这一世界,这一世界也同样活在我们的里面;一切现实,其源头都在我们的内在。结果的确就是:我将不再存在的时间客观上会到来,但主观上则是永远不会到来。所以,人们甚至可以发出这样的疑问:在一个人的心里,对一样自己根本无法设想的东西,又能确实相信到什么程度,或者,既然上述人们都曾经做过的纯粹智力实验——虽然清晰程度因人而异——是与人们内在深处对我们自在本质不灭的意识相伴随,那自身的死亡根本上或许就是这一世界的最疑幻不真的事情。
每个人在心底里都会深信我们不会因死亡而被消灭,这一点也可以通过在死亡临近之时我们会无法避免感受良心不安而遭证实;这种发自内心的确信完全是有赖于我们对自己原初和永存的本质的意识。所以,斯宾诺莎把这种意识表达为:“我们感觉到,也体验到:我们是永存的。”(《伦理学》,五,23)这是因为只有当一个有理性的人把自己设想为没有开始的、永恒的和的确是没有时间的时候,他才可以设想自己是不灭的。而如果一个人认为自己是从“无”中产生,那他就肯定认为自己也将回到这“无”中去,因为认为在这个人存在之前,流逝了一段无尽头的时光,然后,第二段无尽头的时光又将开始,但这回,这个人将是永远地存在下去——这样的想法简直就是怪异莫名。的确,关于我们不灭本质的最坚实的理由根据就是这一条古老定理:“无只能生出无,而无也只能复归于无。”因此,柏拉色斯[8]说的话很对:“我身上的灵魂来自某样东西,所以,这一灵魂不会化为无,因为这灵魂来自某样东西。”柏拉色斯给出了真正的理由。但谁要是把人的诞生视为一个人的绝对的开始,那死亡对于这个人就必然是他的绝对的结束。这是因为诞生和死亡这两者代表了在同一层意义上理解的诞生和死亡。所以,人们只能在设想自己不曾诞生(ungeboren)的同时才可以设想自己长生不朽(unsterblich),并且要在同一层意义上设想。何为诞生,根据其本质的含意,亦即何为死亡,这是同一条直线向着的两个方向。如果诞生真的就是从无中生成,那死亡也就是真正的化为无。但事实上,只能借助我们真正本质的长存才可以想象出这一本质的不灭,这种不灭因而不是时间上的。认为人是从无中被制造出来,必然就会引致这样的看法:死亡就是人的绝对的终结。在这一问题上,圣经《旧约》倒是前后相当一致:因为既然是从无中创造出东西,那关于永生不朽的教义是难与之相符的。《新约》基督教里有关于永生不朽的教义,那是因为它具有印度人的精神,并因此极有可能有着印度思想的源头,虽然那只是经过了埃及这一中介。印度人的这一智慧到了圣地就被嫁接到了犹太教里面。只不过印度人的这一智慧却很难与犹太教本身互相调和,正如这两种说法不相调和一样:人的意欲是自由的,和人是被创造出来的。或者,就像这样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