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死亡(第12/19页)
因此,如果这方面的思考很适合唤醒我们的信念:在我们的身上,有着某样东西是死亡所无法毁灭,那这一唤醒的工作最终只能经过提高我们的审视角度才得以完成。从那提高了的角度审视,诞生就并非我们存在的开始。但接下来我们却可以这样推论:死亡所无法毁灭的,其实并不是个体;并且,个体经由繁殖而成,承载着父母双亲的素质,以纯粹只是种属范围内的某种差异而显现;而作为这样的个体就只能是有限的。据此,正如个人并没有对其出生前的记忆,他在死后对此刻的存在也同样没有记忆。但每一个人都把自己的“我”定位在意识之中,因此,这一意识在这个人看来似乎就是与个体性联系在一起;而连同这一意识的消失,那本来为这一个体所独有的、并把这一个体与其他个体区别开来的所有一切,也都消失了。所以,没有了个体性的这一个人,其继续存在对于这个人来说,就与其他的继续存在彼此再分别不出来了;他也就看到自己的“我”沉没了。但谁要是把自己的存在与意识中的身份连接起来,并因此希望在死后这一意识中的身份能够连绵无尽地持续下去,那就应该记住:要达到这一目的,那他就得在出生前也同样走过无尽的过去。这是因为既然他对自己出生前的存在没有记忆,他的意识因而是与他的诞生一道开始,那他就肯定是把自己的诞生视为从无中生成自己的存在了。在这之后,他要在死后仍能永远存在的话,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在诞生前也得走过同样是永远的存在时间;这样,账目就扯平了,他也没有从中赚到什么。而如果不受死亡影响的存在是有别于个体意识中的那一存在,那前者就是不仅独立于死亡,而且也独立于诞生;并且,在涉及前一种存在的时候,我们的这两种说法同样都是真实的,“我将永远存在”和“我过去一直存在”。这两种说法也就给出了两个无尽的时间,而不是一个。但事实上,最大的含糊不清却在于“我”——只要回想起《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二篇的内容和我在那里对我们本质中意欲部分和认知部分所作的划分,那任何人都会立即看出这一点。根据我对这一“我”的理解,我可以说,“死亡是我的全部结束。”或者也可以说,“我是这一世界无限小的一部分,我的个人现象是我的真正本质同样无限小的一部分。”但这一“我”却是意识中的黑暗点,就像在视网膜上,视觉神经的进入处是盲点,大脑本身是全然没有感觉,太阳体是黑的,眼睛什么都看得见、唯独看不见自己,等等例子是同样的道理。我们的认知能力是完全向外作用的,因为认知能力是脑功能的产物,纯粹是为保存、维持自身,因而就是为寻找食物营养和捕捉猎物这一目的而设。因此,每个人所了解的自己,就只是那显现于外在直观的个人。而如果他能把除这些以外的他也纳入意识之中,那他就会心甘情愿地放开自己的个体性;他就会觉得自己这样不依不饶地紧紧抓住这一个体性不放是可笑的;他就会说:“失去这样的个体性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损失呢,我的身上不是拥有无数个体性的可能吗?”他就会看出,虽然等待着他的并非是他的个体性的延续,但这跟他真有这一个体性的延续其实差不了多少,因为在他身上,有着对此充足有余的补偿。此外,他还必须考虑到:大部分人的个体性都是那样的可怜,那样的毫无价值,失去这样的个体性其实真的并没有什么损失;这些人的身上如果还有那么一点点的价值,那就是普遍的人性,而这些普遍的人性却是肯定不会消失。的确,每一僵硬不变的个体性及其本质局限如果能够延续无限,这一单调乏味的个体性肯定会变得那样让人厌烦,到最后,人们为了求得解脱,宁愿化为虚无也不愿意继续这样的存在。要求个体性得以永恒不灭,其实就等于希望能够永远延续所犯的错误。这是因为归根到底,每一个体性都只是一个特别的错误和不该迈出的一步,是某样本来最好就不曾发生的事情。事实上,生活的真正目的就是让我们迷途知返。这一道理也在这一事实中得到了印证:绝大部分,甚至是几乎所有人,其构成决定了他们不可能是快乐的,无论他们如愿置身何种世界。一旦这一世界免除了匮乏和劳累,人们就会陷入无聊之中,而随着无聊得以幸免,他们也就落入了匮乏和需求、烦恼和苦痛的魔爪。因此,要达到让人感到幸福的状态,那把人安置于一个“更好的世界”是远远不够的。要达到这一目的,人自己本身非得发生根本的改变不可。因此,人就得脱胎换骨,不再是原来的样子,而要变成一个他其实不是的人。为此目的,他必须首先不再是他此刻的样子。要达到这一要求就是死亡,这一死亡的道德上的必要性从这一角度就已经让我们看出了端倪。要置身于另一世界和改变自己的整个本质,两者从根本上就是同一件事情。正是基于这一道理,客体是有赖于主体的——这在《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一篇的唯心论中已解释过了。所以,超验哲学和伦理学在此找到了共同点和连接点。如果我们考虑到这些,那我们就会发现:要从人生大梦中醒来,就只能随着这一大梦让这大梦的整个纤维组织一道化为乌有;而这整个纤维组织就只是这大梦的器官,就只是智力及其形式——以此这一大梦才可以没完没了地编织下去;这一大梦与这智力器官已是密不可分地纠缠在一起了。那真正的做梦者却是与那智力器官有别的,也唯独这真正的做梦者能够保留下来。相比之下,担忧死亡了一切都不再存在,就好比一个人在梦里认为:只有梦是存在的,但却并没有造出这梦的人。当某一个体意识经由死亡完结以后,那真值得把它重又燃起,直到永远?这一个体意识的内涵,只是流水账般的渺小、琐碎、庸俗的念头和想法,还有那些永无休止的担忧和烦恼。就让这些从此安静下来又何妨!有感于此,古人在自己的墓碑上写上:“愿得永恒的安宁”或者“愿得美好安息”。但如果,甚至在这所说的情形里,我们希望——这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个体意识持续存在,以便把这持续存在与在彼岸世界里所获得的奖或罚联系起来,那归根到底,我们的目的只在于把美德与自我主义协调起来。但美德与自我主义却是永远无法相拥在一起的,这两者从根本上就是相对立的。相比之下,在目睹某一高贵行为时,我们被唤起的这一直接信念,却有其充足的根据,亦即博爱的精神——它吩咐这一个人宽恕自己的敌人,命令另一个人不惜生命危险救援某一素昧平生的人——是永远不会消逝和化为虚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