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20/40页)

“不要对死神说‘好吧’。”他对这个垂死的人说。

骨架子慢慢地把头滚回原来的位置,回复到那种不可思议、纹丝不动的状态。那几句话把他掏空了。多里戈·埃文斯用指尖打理着他皱巴巴的前额上平直、没弹性而又湿漉漉的头发,把它们从他眼睛上梳开。

“对我,对随便哪个王八蛋,都不要说。”

就这样,这骨瘦如柴的两个人:高个子医生和他矮个儿的帮手继续巡视,两人都近乎赤裸——勤务兵穿一双大得离谱的布洛克鞋,傻得令人喷饭,戴着宽边军帽,在因非自然原因而紧绷的脸上,帽檐显得异常宽大;医生系一条脏得打滑的红头巾,斜戴军官帽,像正去城里找女人寻乐子。就医生感受而言,这整个巡视过程是对某种理想的模拟,低劣到亵渎的程度,他扮演的是最残忍的角色:在没希望的地方给人希望,还指望别人接受。用挂在竹竿上的破烂拼凑的漏雨的棚子算不上医院,床算不上床,而是用竹子拼起的薄板,上面毒虫肆虐,地面除了秽物还是秽物,他这个医生几乎没有医生医治病人不可或缺的设备和药品。他有脏得打滑的红头巾、斜戴的军官帽,和一种性质暧昧的权威——用以疗救,他只有这些。

然而,他也知道,如果不坚持下去,不进行每日巡视,不继续寻找孤注一掷的办法帮助病人,情况会更糟。无缘无故地,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情景——那个病症令人反胃的杰克·彩虹饰演的费雯丽在长达一辈子的分离后在桥上遇见了她的情人。他觉得作为对现实的表现,这些兵先前表演的节目远没有他的医院和医疗实践荒诞离奇——为了这些节目,他们极富创意地用竹子和旧米袋制作场景、服装来模拟电影和音乐剧。然而,像剧场一样,这表演在某种意义上是真实的。像剧场一样,这表现对事情有帮助。有时人没死。他在尽力帮他们活下去,他拒绝放弃努力。他不是一个好外科医生,他不是一个好医生,他打心眼儿里认为他不是一个好男人,但他拒绝放弃努力。

一个勤务兵在使出浑身解数安装一个新的营地排水装置——用新的竹子做材料砍出粗劣导管,把它接上土人伽迪纳前一天晚上从日本人卡车上偷来的橡胶管。橡胶管向上通到一个旧瓶子,瓶里装满生理盐水溶液,溶液用经过灭菌处理的水制成,水在用煤油罐和竹子做成的蒸馏器中进行过灭菌处理。这个勤务兵是少校约翰·美纳杜,按军阶论,他是营里位居第三的长官。他集荧屏偶像的外貌和特普拉会修士30的社交能力于一身,但当他不能不讲话时,却大多打结巴。当勤务兵的他最快活——该做什么有人告诉他。

虽然日本人强制所有军阶低的人做工,但出于对等级制的尊崇,他们对军官没这样要求;军官留在营区,还令人不解地从大日本帝国陆军拿到很少的薪水。除了等级制的戏剧化一面对他有利,埃文斯对等级制没有丝毫敬意。他规定从军官薪水中提取一定数额以备公用,还命令他们在营区劳动,帮助看护病人和卫生保洁,修建新厕所、下水道和供水系统,参与营地一般性的保养修缮。

约翰·美纳杜在费力地搜寻病人脚踝处的血管——为了把竹导管插进去。用的手术刀是一把磨快的约瑟夫·罗杰斯折叠刀。脚踝皮包骨,在紧绷的皮肤上面,勤务兵上下摸索。

“别怕把他弄疼,”多里戈·埃文斯说,“这儿。”

他接过折叠刀,模拟演示一个精准决断的切割,然后手法灵巧地重复这个动作,在踝骨骨结紧上方的部位深深割下去,把血管切开。他迅速把自制导管插进去。霍乱病人猛地一缩,但手术的速度和信心意味着手术刚一开始,就差不多已经结束了。

“现在他会挺下去。”多里戈·埃文斯说。

他最大的成功不是他对个人卫生的坚执,而是这种液体补充。仅仅在过去两天,这个办法就救下好几条性命,有几个人会活着走出霍乱营地,而不是被搬到火葬堆上去。他觉得这对所有人都是希望。

“在这儿,你要么死,要么挺下去。”一个澳洲佬耳语似的说。

“妈的我还没死呢。”那个刚被插上导管的人用低低的、带摩擦音的刺耳声音说。

他们沿着竹搭平台的边沿走下去,检查身体,查看生理盐水刻度,插上导管,有时把运气好的几个人移到比这小很多、用于康复的棚子里去。霍乱病人像在退缩,要躲开他们。当多里戈·埃文斯走近时,看到所有人看着根本不是人,这可怕的病只用几小时就发作,常常致命,身体在几小时内被销蚀殆尽。腹内痉挛在消解他们的身体,蚕食他们的生命。有的人在剧痛中呻吟,其他的用低沉单调的声音哼哼要水喝,有人的眼睛像石头似的从黑影沉沉、塌陷的眼窝里向外呆视。他们走到那个长着猴脸、就要回家到爸妈那儿去的兵跟前时,他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