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19/40页)

“从瘟疫一开始,布洛克?”他问。

“是的,长官。”

他们向第一个棚子走去,那儿安置着最近住进来的病人。很少人活过来被移住到第二个棚子,在那儿,幸存者尽其所能恢复健康。很多人被送进第一个棚子后几小时内就死了。对埃文斯来说,这棚子在营区棚子中一直最让他绝望,但也是他的真正事业所在。他转向布洛克贝克。

“你可以回去了,布洛克。”

布洛克贝克没吭声。

“回主营区。你做完分配给你的事了。比分配的做得还要多。”

“我想我宁愿留在这儿。”

布洛克贝克在棚子入口处站住,多里戈·埃文斯跟他一起站住。“长官。”

多里戈·埃文斯注意到他把头抬起来,第一次直视他。

“我宁愿这样。”

“为什么,布洛克?”

“总得有伙计留下来。”

他掀起破烂的帆布帘子,多里戈·埃文斯跟着他穿过棚子像喇叭口似的张开的孔洞,进到恶臭中,闻着像凤尾鱼酱和大便,那么刺鼻,吸入嘴里有烧灼感。在多里戈·埃文斯眼中,一盏罩着罩子的煤油灯黏滑的红火苗好像在使黑暗跳跃、扭动——一种怪异虚渺的舞蹈,好像霍乱菌是活物,生存活动在它的肚肠里。在棚子最靠里的那头,一个外貌特别凄惨的骨架子坐起来,微笑着。

“我要回玛利去了,弟兄们。”

他的笑漾了满脸,也很柔和,这使他像猴子似的脸更加丑怪。

“是时候去看老爸老妈了,”来自玛利的男孩说,“胳膊像撑持花朵的茎秆,在挥动,黄色溃烂的嘴开着花。天哪,看见他们的莱尼回家,他们会不会有哭有笑!”

“刚来时这孩子多少有些无赖,现在变得像一个低能儿。”布洛克贝克对多里戈·埃文斯说。

“就这样了?嗯?”

没人回答这个脸像猴子、有着朦胧微笑的来自马里的男孩,如果回答了,那是低低的呻吟和轻泣。

“维多利亚省管征兵的不管什么样儿的小子都征来,”布洛克贝克说,“他用什么法子骗他们参军的,我想不明白。”

马里男孩乐滋滋地又躺下,好像正被妈妈抱上床。

“他下个月满十六。”布洛克贝克说。

在泥巴和粪便混成的稀浆里,长长的竹搭平台上躺着其他四十八个人——处于身心剧痛的不同阶段。或者说看上去这样。一个接一个,多里戈·埃文斯检查着这些非正常衰老的缩皱的躯壳:脱落的皮肤,上着泥巴的底色,布满阴影,紧抓扭曲的骨头。身体,多里戈·埃文斯想,像美洲红树的根茎。有一刻,在他眼前,住着霍乱病人的棚子好像在煤油烧起的火苗中旋转。他能看见的只是一个恶臭扑鼻的美洲红树沼泽,满是扭动、呻吟的美洲红树根茎,永不止歇地搜寻泥土,好住在里面。多里戈·埃文斯眨巴一下眼,又眨巴一下,他担心这也许是前期登革热导致的幻觉。用手背擦了一下流清涕的鼻子,他继续检查病人。

第一个看上去在恢复,第二个已经死了。他们把他卷进肮脏的毯子,留给分管葬礼的人搬走焚烧。第三个,雷·黑尔,恢复得太好了,多里戈告诉他他可以当晚离开,第二天参加轻体力劳动。第四和第五个,多里戈·埃文斯也宣布已经死亡,他跟布洛克贝克同样把他们裹在气味浓重的毯子里。死亡在这儿无足轻重。多里戈想,死亡里有一种聊胜于无的解脱,同时,他也跟这想法做斗争,认为它表现了怜悯,有欺诈之嫌,但他还是这么想了。活着是在恐惧和苦痛中奋力挣扎,但他对自己说,一个人必须活着。

为了确定他没脉搏了他把手伸下去,抓起下一具蜷曲的骨架上皱巴巴的手腕——一堆纹丝不动的骨头和恶臭扑鼻的脓疮,一阵抽搐从顶至踵掠过这具骨架,骷髅样的头转过来。怪异的、半瞎的眼睛毫无神采地凸出来,视线似有若无,好像直勾勾地盯在多里戈·埃文斯身上。声音稍微有些尖厉,一个男孩的声音遗落在一个垂死老人身体的某个地方。

“对不住,大夫。今儿早上我死不了。叫你失望真抱歉。”

多里戈·埃文斯把那手腕轻轻放下,放到胸口肮脏的皮肤上,皮肤松垮垮地塌在支愣着的肋骨上,好像晾在那儿,等着被风干。

“就该这样,下士。”他柔声说。

然而,多里戈·埃文斯的眼睛有一刻曾抬起来,无意间被布洛克贝克的注视抓攫住了。在他大无畏上司的眼睛里,这个勤务兵看到了无助——他未曾在他的上司身上见过——有一小会儿,这无助几乎成了恐惧。埃文斯匆促地低下头,又看着那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