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29/40页)

“开始他们非叫每个快死的人上工,”警眼儿说,“接着又打发这可怜家伙回来。舌头伸出来,土人。”

土人继续不停地瞎扯,说艾迪怎么怎么喜欢看完电影再吃鱼。

“再然后呢?我想问来着,”中东辣酱说,“但他又接着扯他怎么不能不想那些鱼,在尼基塔瑞斯的水箱里游。不该这样。它们也是俘虏。他回去后要到鱼店去,把鱼全舀出来,全带到船码头,把它们全放了。我不在乎老伙计尼基塔瑞斯会怎么想,土人说。我会把它们全买下,我会去抢劫饭店、酒吧,我什么都干得出来,只要能把鱼弄出来,把它们放回海里去,它们就该在那儿。”

“警眼儿叫他别那么激动,他说他全身上下都是病,要进医院里待着,需要待多久就待多久,等他出院了,鱼和他的女人都会不得安生。”

“土人像一根草梗子摇来摆去,”中东辣酱说,“要知道他在想啥很难,连他知不知道他在哪儿都弄不清楚。也许他的脑子里正过电影儿,跟艾迪在那儿吃鱼呢,之前在阿瓦隆消磨了一晚上,”中东辣酱说,“也许他在笑那箱子里的鱼。也许他压根儿没注意那些鱼,也许他别的全不管,只看着艾迪的乳房,也许艾迪叫他别总看那些鱼,让他多注意注意她。也可能不这样。也许她说,你在看什么?土人听她问,就变得怪不好意思,就看那些鱼,在箱子里游的鱼,想着他是里面的一条,也许他是没穿衣服的俘虏,在丛林里头,用胳膊箍着我,这时候,警眼儿泰勒叫我把他带到医院去。”

“叫他们用找来的奎宁让他镇定镇定,”他说,“还有治腹泻的土根碱。”他转向我,用黑手党匪徒一样的大眼睛看我,压低嗓门说,“那儿没奎宁,那儿没土根碱,那儿几乎没吃的。但至少他能歇着。”

“这时候,”中东辣酱说,“说了你不会信,但土人开始笑,就像他不是跟我们在这儿,在这该死的丛林里,他是在回开战前尼基塔瑞斯鱼店的路上。不要奎宁,他说,不要土根碱。来两份蔻塔鱼,一打儿油炸扇贝裹面粉、牛奶、鸡蛋,再来一些抹黄油的面包。警眼儿问,他刚才说什么?我说,两份蔻塔鱼,一打儿油炸扇贝裹面粉、牛奶、鸡蛋,再他妈来一些抹黄油的面包。长官。”

“警眼儿开始笑,”中东辣酱说,“我也开始笑。土人继续笑。笑得打不住。两份蔻塔鱼,土人说,一打儿油炸扇贝裹面粉、牛奶、鸡蛋,一些抹黄油的面包。甭管别的,哥们儿攒住彼此,在妈的这烂泥地里边,把肚皮笑破。猪肉卷的味道我根本不知道。可要说热乎乎、咸丝丝、油腻腻的鱼裹着面粉、牛奶和鸡蛋?没哪个澳洲佬忘得了。”

17

走近溃疡病人住的棚屋,多里戈被笼罩在正腐烂的肉散发的恶臭里。作为勤务兵看护,吉米·比奇洛陪着埃文斯巡视霍乱营区外的其他病人,以便需要时帮忙。像肉坏了的强烈臭气太难闻,在有些情况下,他不得不走开,到外面去呕吐。

进到棚屋里,恶臭更强烈了。多里戈·埃文斯把一只手抬到鼻子跟前,又迅速拿开,他考虑到捂鼻子是对这些人自尊心的又一冒犯,他们已经够遭罪了。两个长长的竹搭平台上躺满溃疡病人,他沿平台中间的走道往里走。恶臭现在闻着不一样,除了变得更强烈,还更刺鼻,辛辣得让多里戈的眼睛变得水汪汪的。成排的裸体男人像竹节虫,在一阵奇形怪状的扭动后静止下来等死,很多人像蝉壳一样在竹垫上竖起又倒下,不是并排躺,而是彼此形成奇怪的斜角,黯然失神的眼睛凸出来,撑得老大,里面空无一物,胸部像拔去毛的鸡,一起一伏,这是唯一可见的生命体征。偶尔,他觉得确实在他们眼睛里看到了什么,但都让人汗毛倒竖,妒忌,或者一种触目惊心的听天由命,再或者,一种令人眩晕的恐怖,他们在其中越落越深。直面这些费力耗神,要视若无睹更费力耗神。很多病人对周围一切浑然不觉,多数人根本不加留意,有的悄无声息,有的在谵妄中说胡话,头从一边滚到另一边,有的喃喃自语,有的无休止地呻吟——当疼痛像雨迅疾流下竹枝一样流过他们的身体。

多里戈·埃文斯在平台间走动,和颜悦色地拉家常,好像这里是周六下午的乡村酒馆,他正跟故交好友在一起,但看到两个勤务兵抬着杰克·彩虹进来,他坚执英勇、精力旺盛的样子瞬时弃他而去,他腹部绞痛。一个勤务兵用破布捂在杰克·彩虹右腿仅剩的细瘦短小的断根上,想止住从那儿不断流出的血。多里戈·埃文斯给他做过两次手术,第一次截去膝盖以下的部分,他腿上的溃疡已经腐蚀到了小腿和踝骨。第二次是断肢周围感染坏疽,他不得不把大部分大腿截掉。那是三周前,现在他又在这儿。两个勤务兵把他放到竹桌上,病人都躺在那儿接受手术,用打磨锋利的勺子挖出溃疡腐肉。多里戈·埃文斯走过去查看那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