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27/40页)
“闭上眼!”巨蜥对土人伽迪纳吼道,“闭上眼!”
他点上一支烟,眨了两次眼,作为示例。
幸田上校两腿分开站好,使身体重心平衡,狂叫一声,把剑高举到空中,然后,他最后一次吟诵菊舍尼的俳句。但他记不起中间一行的字符顺序。他在脑子里总把这首诗歌弄混。
所有人都在等——幸田上校把持着悬在俘虏上方的剑,巨蜥把一支烟举在唇边,伽利波利·凡·凯斯勒目瞪口呆地看着。只有土人伽迪纳什么也看不到,他只感觉湿热像毯子,闭着的眼睛上有汗,糟烂一团的身体因为恐惧而蜷曲,他只能知觉到悬置在他和太阳之间的那把剑。
他不敢张嘴吸气。
他能闻到幸田上校,一股来势汹汹的鱼在腐烂的气味。他能感觉剑刃在上方微微颤抖的空气中急不可耐。他能听到血流的声音。他的,他们的,变得越来越大声。
幸田上校相信世间万物都有对称和秩序,他的智性在痛责自身的缺失,他烦躁起来。他完全迷惑了。他失去了对事物发生序列的掌控,这意味着他失去了对这例死亡的掌控,以某种奇怪的形式——这形式在他看来又毫厘不差地符合逻辑,他失去了对自己生命的掌控。这他不能同意。
在他看来,土人伽迪纳的脖子令人震惊。他盼着一剑劈下,这件事或许就此结束。他不清楚剑是否已经猛然下落,他的头是否已经——
“他走了。”土人伽迪纳听见凯斯说。
一个人走开的脚步声,一阵短暂的寂静,又是同一个人走回来的脚步声。
“他滚了,”凯斯说,“我查证了。你可以睁眼了,土人。”
土人伽迪纳睁开眼。
幸田和他的剑消失了。巨蜥走了。只有凯斯还在,苹果籽似的眼睛从上面盯着他。土人伽迪纳转移视线,看着附近崖壁顶上竹林阴郁的线条,再远些,柚木林反衬着天空的剪影。
“啊哦,天,”凯斯说,“看那些偷窥者。”
他听到几只猴子在尖叫。
闻到丛林脏污的泥土的味道。
在感受周围生命的过程中,土人伽迪纳第一次感知到了自己的死亡。他明白,这一切会继续存在,他会踪迹全无,就连关于他的记忆——尽管会被几个家人、朋友留存几年,也许几十年——最终也会消失,其价值不会多过一根倒卧的竹子,不会多过这无可逃避的泥土。土人伽迪纳看着小路前后,想着只在一英里外,赤身的奴隶在累死累活,他感觉世间最骇人的暴怒攫住了他。一切都会继续,继续,再继续,只有他会消失。无论看哪儿,他都看到最生机盎然的世界,这世界不需要他,连一眨眼的工夫都不会用在考虑他为什么不见了,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这世界会在没有他的情况下继续存在。
“你没事儿吧,伙计?”凯斯问。
土人伽迪纳的眼光快速地从一处跳到另一处,在每一处,他能看见的世界全一样,对这世界而言,他莫名其妙,无足轻重,等同于子虚乌有,它不需要他。他们会把他投到一堆竹火上,说点儿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说,吉米·比奇洛会吹奏“最后岗位”,十年或二十年后,那些活过来的人也许都会成为某个新大日本帝国的奴隶。五十年或一百年后,每个人都会认为它完全合情合理,它的一切不会比现在情况好,也不会比现在任何情况糟,唯一不同的是他不会在那儿。猛然间,他觉得那么瞌睡。他非得睡觉不可。他翻过身,仰面躺在那儿,感觉身体好像在消解,回归到泥土中。
“我们得继续走,”凯斯说,“你不走,他们会杀了你。”
凯斯弯下身要把土人伽迪纳拉起来,这时,他听到一声沙哑的喊叫,看见巨蜥正大跨步沿小路走回来,他吓得魂飞魄散。巨蜥将凯斯一把推开,踹着土人吼道:“医院,医院。”同时用手指着小路通向营地的方向。虽然神志昏迷,俘虏好像还是觉得要相信这样的事很难。
“医院?”土人伽迪纳费力地呼吸,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重复了一遍营里日英混杂的对医院的称呼。
“医院!”巨蜥又大叫,再踹上一脚以示强调。
使出他能集聚的全部力气,土人把自己拉到双膝、双手着地,像一只疲沓的狗,掉转头,开始朝营地方向爬去,赶在看守改变主意之前。凯斯迅速开始向反方向行进,向岩层切割面走去。巨蜥全速跑过他,为了赶上那位访问营地的上校。他从视野中消失了,凯斯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