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17/21页)
他们后来有了两个女儿,健康的孩子,随着她们长大,她们深深地爱上了温和的父亲。小女儿冬子六岁时被校车撞了,差点儿死掉。关于那时,冬子最重要的记忆是父亲日夜守在床边,头低着。在女儿眼中,他几乎像另一个世界的人:把衬衣扣子扣错,忘记系皮带,还操心不要伤到蜘蛛或蚊子——他把蜘蛛捉住,拿到屋外,他拒绝拍死蚊子。
他变成了一个他想象中的好人,只有他体会到这种转变核心的奇怪之处。伪善?救赎?负罪?羞耻?刻意为之还是无意识的?谎言还是真实?无论怎样,他督办过很多例死亡,有时他觉得他甚至可能参与过其中一些,这让他有一种近乎残忍的自豪感,这自豪感毋庸置疑,也绝不矛盾。但他不觉得负有任何责任,时间洗刷掉他对所犯罪行的回忆,让他的记忆转而培育好事和关于情有可原的环境的故事。随着年月逝去,战俘营使他寝食难安的记忆变得少之又少,他发现只有这少之又少的记忆也令他寝食难安。
更多出于好奇而不是乐观,一九五九年春天,中村申请了日本血液银行的一个职位。他出乎意料地得到了面试机会。一个冬天的清晨,他很早坐上火车去大阪。在日本血液银行总部,他们叫他等着,直到快吃午饭了,他终于被引进一间非常宽敞的主管办公室——他原以为会在一间会议室。他被安置坐下,又等着。办公室里没人。过了一刻钟,身后的门开了,一个声音告诉他不要起身,不要转头看。他感觉有手指沿着一个新月形划过他的后颈。接着,在身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开始吟诵:
海行水渍尸,
山行草生尸……
中村当然知道《海行》,这首古诗在战时曾经那么流行,每次收音机里都是以它来宣布一场战斗的开始——一成不变地宣布日本士兵有尊严地死去了,没有屈辱投降。中村吟诵最后两行,好像它是接头暗号。
天皇身边死,
无悔无返顾。
他感觉那只手又在他脖子上。
“这么好一个脖子,美妙的脖子。”他身后那个人说。
中村回过身,向上看,这个人头发白了,刺棱棱的,体形更肥壮了,但脸还是原先的鲨鱼鳍,虽然更松弛一些了,现在还在笑。
“我必须看见你的脖子。我就是得弄清楚你跟我认为你是的那个人是同一个人。你看,我绝对什么都记得。”
碰到中村质询的目光,幸田做了解释。
“几个先前在伪满洲国的伙伴认为我或许能在这儿做一些有用的事。”
面试剩下的部分是走过场,好像一切都早已安排妥当。中村将要离开时,幸田恭贺他得到了新职位。那天晚上,回到家,中村告诉了郁子发生的事,他几乎失控,要抽泣起来。
“你怎能事先料到这样的慷慨?”他问郁子。
★★★
几十年后,年轻的日本民族主义记者大友太郎上门拜访现年一百零五岁的杰出军人幸田四郎,他希望纠正大部分既定的、关于日本在大东亚战争中角色的误解。他读过幸田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晚期发表在一些禅宗杂志上的几篇文章——讨论日本武士道深刻的宗教精义。幸田论证说,在禅宗启发下,日本人认识到在终极意义上,生死之间没有界限,这使日本在物质条件不足的情况下也有如此令人可畏的军事力量。大友太郎随同辖区官员和当地电视台摄制组前往祝贺幸田一百零五岁生日,但家里没人。
大友太郎年轻,求成心切,不愿放弃,他煞费周章访到幸田的大女儿良子,向她再次表达他的良好用意,希望通过她见到这位年迈的老兵。但良子不赞成大友太郎这么做,说她父亲身体不好,不宜跟生人讲话,尤其关于那场战争和他的军人生涯。他这么老了,在这样的年纪,他努力要变成一个活菩萨——她告诉大友太郎。
大友看出良子显然对她父亲没兴趣。他决定最好把她撇在一边,开始跟几个信仰民族主义的朋友为幸田一百零五岁生日组织庆祝会。庆祝会将恭敬庄严,尽力向参战老兵传达敬仰之情,也要向公众宣传日本在二十世纪诸多战事中被误解的宗教精义。但每次大友去见幸田,家里都像没人。
良子的言行举止和幸田令人费解地拒绝应门都让大友太郎开始不安。一天晚上,跟桥本武喝酒,他讲了这么多——桥本武是他多年学生时代的朋友,现在是警察中尉。
桥本感到事有蹊跷。经过一些周折,他设法查看了社会福利登记,发现良子对她父亲的事务有代理权。两个月前,两百万元从幸田的账户上被取走。桥本获得许可去搜查幸田的公寓。公寓在市内一个从前很受青睐的地段,楼层组合一度时髦过,但近几年失修破损了。一楼上方的外墙上有些拼凑起来的粗糙金属护网,用螺栓固定,用来接住从墙面脱落的灰泥。电梯门按钮后都打不开,桥本和三个手下不得不爬楼梯上到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