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16/21页)
“这件事让我感觉很奇怪,但刚开始,我并没想太多,”佐藤继续讲,“说到底,这是战争。但在接下来的几天,又有几例对其他飞行员进行的另类操作:把一个飞行员的胸腔隔扇打开,把另一个飞行员的脸部神经末梢切断。在我做帮手的最后一例中,他们在那军人的颅骨上钻了四个孔,将一把刀插入脑髓,看会发生什么。”
他们是在为医院员工修建的小花园里下棋的。正是春天,在佐藤讲话的间歇,中村能听见夜晚早间的鸟声。一棵枫树把阳光将逝前长长的射线变成了光影交错、明灭闪烁的丝丝缕缕的光线。
“石山教授战后在狱中上吊了,”佐藤说,“他们抓到别的一些人,判他们死刑,接着给他们减刑,最终把他们全放了。有一段时间,我想我或许也会受审,但如今,那样的日子早过去了。美国人希望它被忘掉,我们也同样。”
佐藤把他原先在看的报纸推到中村面前。
他指着一篇带照片的短文,讲的是内藤良一先生的慈善事业,他创立了日本血液银行,血液银行是经营血液买卖很成功的一家公司。“我有些同事在伪满洲国跟他共过事。我们最优秀的科学家在伪满洲国从事过类似工作,内藤先生是他们的领导之一。活体解剖。还有许多别的事。在俘虏身上实验生化武器,炭疽病菌,还有鼠疫菌。有人告诉我,在俘虏身上实验火焰喷射器和手雷。这是一个庞大的战争机制,有来自政府最高层的支持。内藤先生现在是一个很受尊敬的人物。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的政府和美国人都不想把过去倒腾出来。美国人对我们的生化武器研究感兴趣,这有利于他们准备对苏作战。我们用中国人做生化武器实验,他们想用在韩国人身上。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运气不好或者是个无关紧要角色,你就被吊死,要么你是韩国人,但美国人现在想做交易。”
“我们也是战争的受害者。”中村说。
佐藤没作出回应。在他作为人的最深处,中村觉得他跟全体日本人一样,是受害者,是的——他、郁子、他被处决的同伴、日本国本身。这个看法基于情感,解释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甚至他的悲惨生涯——机密和规避、伪造身份、与他人之间越来越大的距离。但佐藤的故事让他激动起来,其中仿佛有一个恢弘自由的远景。
“您听到过地震快结束时那种怪响吧?”佐藤问。在暗下去的天光里,他疲乏的脸越来越模糊,“震荡和狂摆完了,所有东西——挂在墙上的画儿、镜子,窗框里的玻璃,钩上的钥匙——全抖起来了,发出怪声?在屋外,你经历过的每样东西也许永远消失了?”
“当然听到过。”中村说。
“好像世界正发出在热浪中抖动的响声?”
“是。”中村说。
“美国人的心脏被放到解剖室的称重仪上,不锈钢秤盘发出嘎嘎的声音,就好像这样的响声。好像地球在颤抖。”
佐藤把脸收紧成一个奇怪的笑容。
“你知道他为什么信任我?”
“石山教授?”
“不,美国飞行员。”
“不知道。”
“他认为我穿白大褂意味着我会救治他。”
10
中村和佐藤没再谈起佐藤的过去。但他故事中有些东西开始困扰中村。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他们棋下得越来越少。这个外科医生原先在中村眼里是一个那么有趣又和蔼的伙伴,现在不知怎么了,中村发觉他又迟钝、又乏味,下棋成了一个任务,必需忍耐下来,而不是让人愉悦的享受。他察觉这感觉在变成相互的,这变化是怎么发生的?他从前从没经历过,也觉得无法解释。佐藤不再出现在储藏部办公室,跟中村一起抽烟小憩,中村发觉他自己也在避免去医院可能会碰到佐藤的区域。终于,他们不在一起下棋了。
跟佐藤变得疏远的同时,中村跟其他人亲近起来,为了作为人在某种意义上活得更真实,他发现了自身的力量。他渐渐懂得了有很多人也把自己看作战争受害者。这些人在战时尽职尽责完成任务,他们下定决心不让自己有羞耻感或负罪感。他意识到一个时期结束了——在那个时期,每个人都不是自己所说的样子。每个人都不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个样子,每个人都只记得能诉诸言说的事。当最后一个被关押的战犯被释放后,中村弃除掉所有欺骗性的伪装,他确信诚实地过日子最好,他改回他的真实姓名。第二年,他跟郁子结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