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113/141页)
有一天,在他最后一次消失前不久,他上我家来说:有人打算写一篇有关我的书的坏评论。我给他倒了杯菊花茶,什么也没说,我想,别人有故事要讲的时候,无论伤感的还是快乐的,最恰当的反应莫过于沉默了。可是他也不说话,我们那样默默地坐了会儿,他盯着茶或者浮在茶上的柠檬片,我在抽着杜卡多斯牌香烟。我想我是为数不多还在抽这个牌子香烟的人,我是说我们这一代人中为数不多的人之一。连阿图罗现在都抽上棕褐色的烟草了。过了会儿,完全是为了想讲点什么,我说:你今晚打算住在巴塞罗那吗?他摇摇头。他在巴塞罗那过夜时就住在我朋友家(分房睡,虽然这么说很俗气),不会住我这儿。但是,我们还会一起共进晚餐,有时三个人开着我朋友的车去兜风。总之,我问他是否在巴塞罗那过夜时,他说不了,得回到自己住的海边小镇去,去那里坐火车不到一个小时。接着我们又不说话了,我开始想是什么不好的评论,怎么琢磨都搞不清他的心思,我索性也不去想了。我就那么等着,像《走下楼梯的裸女》那样,跟人们想的恰恰相反,而这正是激发某种特别的批评反响的原因。
有一阵子,我只听到阿图罗喝茶时发出的声音,从街上传来的闷钝的声音,电梯上来下去了几次的声音。忽然,当我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听不见时,我听到他又重复了一遍说一个评论家要糟践他。这实在没什么关系,我说。这是一场危险的交易。有关系,他说。以前这种事儿对你来说这绝对没什么关系,我说。现在对我有关系了,他说,我大概越来越中产阶级化了吧。他说自己上一本书跟这本新书有相似之处,都可归入不可破译的游戏范畴。我读过他的那本书,挺喜欢,我不知道他的新书是讲什么的,所以我无话可说。我只好问:有什么相似之处啊?游戏,吉列姆,他说。游戏。那个混账《走下楼梯的裸女》,你的那些皮卡比亚的混账伪作,全是游戏而已。到底出什么事情了?我问。事情就是,他说,那个评论家,一个叫伊内基·埃切瓦内的家伙是个大骗子。他是个很差劲的评论家吗?我说,不,他是个不错的评论家,他说,至少不是一个差劲评论家,可他是个操蛋骗子。你怎么知道他要评论你那本还没上市的新作呢?因为,前天,他说,我去出版社了,他跟公关部的头儿打电话索要我的最新小说。就因为这个吗?我说。我正好坐在那儿,公关部头儿的对面,她说,你好,伊内基,真巧,阿图罗·贝拉诺正好就在我对面坐着,那个杂种伊内基什么也不说了。他应该说什么?至少打个招呼,阿图罗说,因为他什么也不说,你就认定他打算整你?我问。再说了,他就是整你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这没关系!你瞧,阿图罗说,伊内基最近在跟奥雷里奥·巴卡,那个西班牙文人里的加图在打笔战,你知道加图吗?我没有读过他的东西,但知道这个人,我说。就是因为伊内基写了篇巴卡一个朋友的著作的评论。我不知道评论是否公正。我没读过那本书。我只是确确切切地知道这个小说家让巴卡出面捍卫他。巴卡对那个评论家的攻击简直会让人痛哭流涕。可我没有任何自以为是的强人来捍卫,一个都没有,所以伊内基可以对我为所欲为。连巴卡也不会捍卫我,因为我在自己的书里嘲笑了他,不是马上就出来的那本而是上一本书,不过我怀疑他读过这本书没有。你嘲笑了巴卡?我只是轻微地嘲笑了他一下,阿图罗说,但我怀疑他或者其他任何人是否注意到了这点。我不屑认巴卡为大师,我承认,我觉得连我都忽视了让朋友忧心忡忡的那段话。没错,阿图罗说。行啊,就让伊内基攻击你好了,我说。谁会在乎?这种事儿没什么要紧的。你认识的人都会知道的。我们都是快死之人了,想想来世吧。可伊内基一定是想从别人身上获得快感。阿图罗说。他真有那么邪恶吗?我问。不,不,他很好,阿图罗说。那到底是怎么回事?跟这没关系,跟肌肉锻炼有关,阿图罗说。大脑肌肉?我问。某种肌肉吧,我就要成为他跟巴卡进行第二或者第八回合格斗时训练用的沙袋了,阿图罗说。我明白了,这是一场由来已久的战斗啊,我说。那你怎么办呢?没什么,我就当沙袋好了,阿图罗说。我们默默地坐了会儿,想着各自的心事,这时电梯又开始上来下去,发出的声音挺像我们没有见面这些年的声音。我打算举行一场决斗向他挑战,阿图罗终于说。你想做我的陪同吗?这才是他要说的意思。我感觉好像什么人朝我胳膊上打了一针。先是针刺,然后液体没有进入动脉而是进入肌肉了,一股冰凉的液体让我不寒而栗。这个建议简直是疯了,而且毫无道理。你不能因为一件别人还没有做的事儿就向人家挑战啊,我想。但接着我又想生活(或者生活的幽灵)从来都冲着我们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儿向我们挑战,有时甚至冲着我们想都没有想过要做的事儿向我们挑战。我的回答是可以,但很快我却想到也许来世《走下楼梯的裸女》或者《大玻璃》真的存在或者将会存在。后来我又想:如果这篇评论不错该怎么办呢?如果伊内基喜欢阿图罗的小说该怎么办呢?组织一场决斗向他挑战,那岂不太不公平而且没有必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