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123/141页)

第二天,我到家时奥克塔维奥先生已经在等着我了。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就出去了,我开着车,我有些犯糊涂,朝科约阿坎方向开去,但是奥克塔维奥先生注意到后告诉我朝洪帝多公园开,不要再耽误了。情况依旧。奥克塔维奥先生让我坐在一把条椅上别动,自己开始在昨天来过的同一地方绕圈散步。之前,我把药给了他,他痛快地吃了。过了会儿,另外那个人也出现了,奥克塔维奥先生看见那人后情不自禁地从远处望着我,好像在说:你瞧,克拉丽塔,我做任何事都是有理由的。那个陌生人看看我又看看奥克塔维奥先生,有那么瞬间我似乎觉得他在打招呼,他步履蹒跚,行动更加犹豫。但他没有像我开始担心的那样转过身来,他和奥克塔维奥先生又分开了,擦身而过,每次经过时两人都会把目光从地面上抬起来望望对方的脸,我发觉,第二次相遇时两个人彼此都很警惕,但第三次相遇时都沉浸在各自的思考中,甚至交错而过时都不互相看一眼。我想就在此刻,我忽然觉得两个人都不是在说话,我是说,谁也没有咕哝着词语,而是念叨着数字,就是说两个人都在记什么数,也许不是脚步数,而这是我能想到的惟一合情合理的事儿,他们唠叨的更像随机数字,也许在作着加减或者乘除运算。我们离开后,奥克塔维奥先生显得很疲惫。他目光闪烁,那双漂亮的眼睛,可是他就像刚刚参加完长跑比赛下来。我得承认,我立刻担心起来,他真有个三长两短责任可全在我。我想像奥克塔维奥生生突发心脏病,想像他死了,又想像所有挚爱他的墨西哥作家(特别是诗人)在奥克塔维奥先生就诊的医院的会客室里围住我,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盯着我问,究竟对墨西哥惟一的诺贝尔奖获得者干了什么,奥克塔维奥先生怎么会死在洪帝多公园,这种毫无诗意的地方,与我的老板在这个城市经常出没的地方如此遥远。我想像中不知如何解释,只好说明了真相,与此同时我又知道真相是没法让他们信服的,所以干吗劳神费舌呢,最好什么也不要说,当我开着车沿着愈加令人不堪忍受的墨西哥城大街行驶时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个,我在想像中把自己置身于各种充满了责备和自责的情景,这时我听到奥克塔维奥先生说我去一趟大学,克拉丽塔,我需要向一个朋友问点事儿。这时奥克塔维奥先生气色恢复如常,跟平时一样镇定自若,我仍然摆脱不掉那种恼人的担忧,那种阴暗预兆的压抑。特别是那天下午五点,奥克塔维奥先生叫我去他的书房,让我列一个1950年以来出生的墨西哥诗人的名单,说实话,这个要求不比许多其他要求更奇怪,可是,考虑到要投入的工作量之大,还是觉得相当烦人。我想奥克塔维奥先生觉察到了我有多么紧张,觉察到这个并不特别困难,因为我的双手都在颤抖了。我像一只陷入暴风雨中的小鸟。半个小时后他又叫我,我过去后他望着我,问我是否信任他。这叫什么话啊,奥克塔维奥先生,我说,您怎么会这么想。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话,好像没有听见我说的。当然信任了,我说,再没有比我信任你的人了。他说:不要向任何人透露我在这里告诉你或者你看到的以及明天会看到的任何事情。能答应吗?我以母亲的名义发誓,愿她安息,我说。这时他做了个手势,像在驱赶苍蝇似的,他说,我认识那家伙,真的吗?我说。他说:多年以前,克拉丽塔,一帮激进的左派疯子想绑架我。我真不敢相信,奥克塔维奥先生,我说,又开始全身颤抖起来。嗯,他们还真打算下手,他说,这是一个公众人物必然要付出的代价,克拉丽塔,别发抖了,喝杯威士忌或者你喜欢的什么饮料,但要镇定。那个人就是那帮恐怖分子中的一员吗?我问。我想是吧,他说。他们究竟为什么要绑架你,奥克塔维奥先生?我问。我也百思不解,他说,也许他们觉得受辱了,因为我完全不把他们当回事。这倒有可能,我说,很多人由于各种愚蠢的原因受不了那份怨气。但可能不是因为这个,也许只是开个玩笑。一个善意的玩笑。我说。无论如何,他们并没有真正地试图绑架我,他说,但他们大肆宣扬,所以我有所耳闻。你知道后采取什么措施了吗?我问。什么也没有,克拉丽塔,我一阵大笑,然后就把他们永远忘了,他说。

第二天早晨,我们又去了洪帝多公园。昨晚非常难受,无论如何睡不着,这种神经上的灾难,即便读阿马多·内尔沃的作品也难以平抚(顺便说一句,我没有告诉过奥克塔维奥先生,我一直在读阿马多·内尔沃的作品,当然,我只说在读卡洛斯·佩利塞尔或者何塞·戈罗斯蒂萨的作品,可是请告诉我,你试图放松或者如果幸运的话想要入睡之时,读佩利塞尔或者戈罗斯蒂萨的东西有什么用,其实这时最好什么也不要读,甚至阿马多·内尔沃也不要读,最好是看电视,节目越傻越好),我的眼睛下面有两个很大的黑圈,化妆都难以掩盖,连我的声音都略微有些嘶哑,好像头天晚上抽了一包烟,或者喝了很多酒。但奥克塔维奥浑然不觉,他坐进小车,然后我们就出发去公园了,谁也不说一句话,好像我们对这件事早习以为常了,这种事儿简直让我疯狂,那种人类对任何事物都能快速适应的本事简直让我疯狂。换句话说:如果我停下来平心静气地想一想,理应如此,然后对自己说,我们只去过洪帝多公园两次,这是第三次,可我几乎不能相信,因为我们好像已经来过很多次了,如果我承认我们只到这个公园来过两次,那会难以忍受,因为这让我想尖叫,甚至开着小车去撞墙,所以我必须自己控制好,专心致志地握好方向盘,不能再想洪帝多公园或者那个我们去了他也来的陌生人。一句话,那天早晨我不仅形容憔悴,眼睛下面有两道黑圈,而且还无缘无故地焦躁不安。然而那天早晨发生的事儿却大出我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