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48/141页)
那天晚上我们出去吃饭庆贺他的光临。起初我说实在不能去,我得读完马堡学派的东西,但克劳迪娅不许我缺席。想都别想,诺尔曼,不要另搞一套。晚饭吃得很开心,虽然我很害怕。乌里塞斯给我们讲了他的冒险经历,我们全都笑个不停,他或许主要是对克劳迪娅讲,但无论给我们讲的故事实际上有多悲伤,用如此充满魅力的方式讲出来,逗得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在那个时候你只能大笑。后来我们沿着阿洛左罗夫大街步行回家,深深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我和丹尼尔走在前面,拉开很长一段距离,克劳迪娅和乌里塞斯在后面聊天,仿佛又到了墨西哥城,在这个世界上他有的是时间。丹尼尔让我别走得这么快,问我干吗这么匆忙,我马上改变话题,问他最近在干吗,然后告诉了他对那个疯狂的老所罗门·麦蒙的第一感觉,想尽一切办法延缓接下来发生的事,我害怕那个时刻。要是能躲掉那个晚上我该多开心啊。我多想这样。
回到房间后我们还有时间喝杯茶。后来丹尼尔看着我们三个说他要去睡觉了。听到他关上门后我也说要去睡觉了,然后走进自己的房间。我熄了灯躺在床上,听到克劳迪娅跟乌里塞斯聊了会儿。接着门开了,克劳迪娅打开灯,问我明天有没有课,然后开始脱衣服。我问她乌里塞斯·利马睡哪儿。沙发上,她说。我问她都跟利马说了什么。她回答什么也没说。我也脱了衣服上床,紧紧闭上双眼。
两个星期里,一种新的秩序开始盘踞我们的屋子。至少我感觉是这样,也许以前太为琐事伤脑筋了,没有注意到。
克劳迪娅先是试图对新情况不理不睬,最终也与现实妥协了,说开始感觉很压抑。第二天早上,乌里塞斯跟我们在一起,趁克劳迪娅刷牙的时候说爱她。克劳迪娅说已经知道了。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你,乌里塞斯说,我来是因为爱你。克劳迪娅回答说他可以写信。乌里塞斯备受鼓舞,写了一首诗,吃午饭时读给克劳迪娅听。我冲动地从桌边站起,不想听,克劳迪娅让我待着别动,丹尼尔也恳求了一次。那首诗基本上是关于一个地中海城市的片段的集子,我猜这个城市就是指特拉维夫,诗里还写到一个流浪汉或者乞讨诗人。我觉得挺美,也如实向他这样说了。丹尼尔表示赞同。克劳迪娅好一阵不说话,表情若有所思,后来她说我们讲得对,自己要能写出这么漂亮的诗就好了。顷刻间我想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大家可以和平共处,我主动提出买一瓶葡萄酒。但克劳迪娅说明天一起来就得去大学,十分钟后她关起门来躲进我们的房间。我和乌里塞斯、丹尼尔聊了会儿,又喝了杯茶,然后各自回屋。大约三点时我起来上卫生间,我踮着脚穿过起居室时听到乌里塞斯在哭泣,我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我在这里。我猜他脸朝下趴着。从我站着的那个角度看,他在沙发上好像只是一段身子,一截盖着条毛毯和旧大衣的身段,一个堆积物,一个肉块,一个影子,好像扔在那里,好不凄惨。
我没有告诉克劳迪娅。其实,那时,我已经有很多事情不让她知道了,不让她知道这个故事的片段,向她撒谎。就我们作为学生的日常生活而言,对她来说一切都没有改变,或者就算改变了,她也会极力不让它们显露出来。乌里塞斯刚到特拉维夫时,丹尼尔是他形影不离的同伙,但是,两三个星期后丹尼尔又认真学习起来,否则就会影响到考试成绩。我慢慢地成了乌里塞斯惟一可利用的人。可是我忙着对付新康德主义、马堡学派、所罗门·麦蒙,而且脑子里一团糟,因为每天晚上,我起来解手时老看见乌里塞斯在黑暗中哭泣,这还算不上是最坏的,最糟的是,有时晚上我总想,今天我又会看到他哭泣——我是说看到他的脸,因为直到那时我还只是听到哭声,但谁能肯定我听到的就是哭声,而不是比如某人在达到高潮时发出的喘气声呢?我一想到要看见他的脸,就想像它在黑暗中浮现出来,一张泪流满面的脸,一张被从起居室窗户透进来的月光触摸过的脸。那张脸显得如此荒凉,从我在黑暗中起床的刹那间听到旁边克劳迪娅急促的呼吸,它就沉重得像块岩石般压在我心上,我也想哭了。有时我长时间地坐在床上,抑制住冲动不要去卫生间,抑制住冲动不要哭泣,完全是因为害怕那天晚上他会在黑暗中抬起脸,我会看到它。
不要提性了,我的性生活,从他撞进我们公寓门的那一天就没有了。我就是做不了。或者我能做,但不想做。第三天晚上,我们第一次尝试做,克劳迪娅问我怎么了。没有什么,我说,你干吗问这个?因为你安静得像个死人,她说。我也有这样的感觉,不是像个死人而是像个死人世界里的一个不情愿的客人。我只好不吱声。不呻吟,不尖叫,不喘息,在极度压抑中达到高潮。甚至连克劳迪娅的呻吟,过去那么撩拨我欲望的呻吟也变得难以忍受。那呻吟声让我神魂颠倒(但我总是小心翼翼地不让她知道),在我耳边发出吱吱嘎嘎的摩擦声,我想用手或者双唇捂住她的嘴,闷住那声音。一句话,做爱成了折磨,到第三四次时成了我想方设法回避或者推迟的事儿。我总是磨蹭到最后上床。我跟乌里塞斯(他好像从来不知疲倦)在一起,我们无所不谈。我让他给我读当天写的东西,也不在乎这是一首写给克劳迪娅的情诗,把情感表达得何其痛苦不堪。总之,我喜欢这些诗。当然,我更喜欢别的诗,那些谈论自己每天看到的新鲜事物的诗,谈论他独自一人出去漫游特拉维夫、吉瓦特罗卡奇、哈尔沙罗、老港口城贾法的小巷、大学校园、亚昆公园的诗,或者回忆遥远的墨西哥与墨西哥城的诗,以及那些进行形式实验或在我看来是形式实验的诗。所有这些诗我都很喜欢,除了几首写克劳迪娅的。但这并非因为我,并非因为可能会伤害我或者她,而是因为我不想看到他的痛苦,他那骡子般的固执,他那彻头彻尾的愚蠢。一天晚上,我跟他谈了。我说:乌里塞斯,你干吗这样对待自己?他假装没有听见,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这让我回想起,就像至少一百个其他念头从我的脑子里闪烁而过,小时候在波兰科小区养的一条狗的表情,每当我父母快要睡着时它会忽然咬人),接着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好像我没有一句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