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64/141页)

我不知道最初那几天他干吗来着。我只知道他没有参加任何一场朗诵会、聚会或者圆桌讨论会,我不时地想起他,他妈的,想到他缺席了很多场合。如大伙所说,历史的创造过程就像一场没有尽头的聚会。埃内斯托·卡尔德纳尔在文化部接见我们的那天,我记得去酒店房间找利马,可他不在屋里,前台的人告诉我,他已经好几个晚上没有回来了。你能怎么样呢,我心里对自己说,他一定是去外面纵情畅饮了,或者跟尼加拉瓜的什么朋友在一起,谁知道呢,我很忙,得管理整个墨西哥代表团,不能整天去找乌里塞斯·利马,让他参加这次活动,我已经仁至义尽了。我索性不管他了,日子就这样过去,如巴列霍所说,我记得,一天下午,阿拉莫找到我说,蒙特罗,你那朋友他妈的上哪儿去了?我很久没见到他了。这时我心想:该死,真是的,不是吗?乌里塞斯失踪了。坦率地说,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各种可怕和不那么可怕的可能性的组合,发出沉闷的砰的一声忽然在我面前排列出来。我想:他一定在什么地方,尽管不能说我一秒钟后就彻底忘了他,你可能会觉得我在搪塞这个问题。可阿拉莫却绝不搪塞,那天晚上,在尼加拉瓜与墨西哥诗人同行举办的一次晚餐会上,他又问我那该死的乌里塞斯·利马上哪儿去了。好像还嫌事情不够糟,卡尔德纳尔的一个他妈的同事曾在墨西哥学习过,认识乌里塞斯,他听说乌里塞斯也在代表团里,坚持要见他,想跟这位本能现实主义之父寒暄一番,他说。他又矮又黑,是一秃顶的尼加拉瓜小矮个儿,我看着他挺面熟,也许几年前我在贝拉斯美术馆组织过他的一场朗诵会,我忘了,我感觉他有点半开玩笑的意思,主要是他提到本能现实主义之父的那种口吻,好像在调侃乌里塞斯,当着这些墨西哥诗人的面笑得很开心,我得说,诗人们都大笑起来,好像听了一个笑话,连阿拉莫都笑了,半是好玩,半是想附和他人,与尼加拉瓜的人不同,他主要是因为其他人都在笑而笑,或者觉得有必要笑。各种可能性都有,特别是在这种场合。

我终于摆脱所有那些烦人的杂种时已经过了午夜,第二天我得把所有的人圈起来送回墨西哥城,说实话我忽然感觉很累,有些恶心,几乎快要吐了,但还不至于,我决定在饭店的酒吧来点夜饮,在那里喝酒的人要文雅得多,不像马那瓜其他地方,上的东西简直就是毒药,我不知道桑地诺解放阵线[41]的人还在等什么不去处理这些事情。在饭店酒吧,我碰到了潘克拉希奥·蒙特苏尔先生,他是随同墨西哥代表一起来的,不过是危地马拉人,另外,没有危地马拉代表团,再说他已经在墨西哥生活了至少三十年。潘克拉希奥看见我在酗酒,起先一言不发,后来靠过来说,蒙特罗,我的孩子,你今晚看上去有些愁眉苦脸,跟哪个女孩出什么麻烦了吗?他问。我说,要是那样就好了,潘克拉希奥先生,我就是太累了,无论怎么说这个回答都很蹩脚,因为劳累要比因为女孩子的事而憔悴好得多,但我就是这么说的,潘克拉希奥大概注意到出什么事儿了,因为我说话比平常语无伦次,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我被他如此敏捷惊呆了——穿过我们之间的空地,来了个优雅的跳跃,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那究竟出什么事儿了?他问。我把代表团一个成员弄丢了,我说。潘克拉希奥望着我,好像我的话很不好理解,然后又要了两杯苏格兰威士忌酒。我们两个默默地在那里坐了会儿,喝着酒,望着窗外黑洞洞的天地,那是马那瓜城,说实话,这是最容易让人迷失的城市,我是说,这个城市恐怕只有邮差可能不会迷路,其实墨西哥代表团已经迷过好多回路了,我发誓。我想,这么长时间来我第一次感觉舒服起来。几分钟后,出现了一个小孩,一个实在瘦骨嶙峋的孩子,他径直走向潘克拉希奥索要签名。他手里有本默蒂斯出版的潘克拉希奥的书,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我听到他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就走了。潘克拉希奥用一种阴森恐怖的声音提到他的大批崇拜者。然后又说到一批剽窃他作品的人。最后,又说到成群的批评家们。他还提到加科莫·莫雷诺—里斯奥,那个墨西哥的威尼斯人,他显然不是我们团的成员,但潘克拉希奥说出他的名字时,我感觉自己简直太傻了,莫雷诺就在这里,他刚走进酒吧,这完全不可能,因为尽管我们代表团有各种不足,却是清一色的左派,而谁都知道莫雷诺是帕斯的追随者。潘克拉希奥提到或者暗示,莫雷诺在煞费苦心地偷偷模仿他,潘克拉希奥。可是,莫雷诺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既高尚又暴力的声音,属于那种典型的困在美洲的欧洲人,为了在一个充满敌意的环境中生存下去,被迫做些逞强的虚假姿态。因此,潘克拉希奥的散文,我的散文,潘克拉希奥说,是雷耶斯法定传人的散文,如果他这么说自己,就是顺理成章的与莫雷诺这个冰冷的仿冒品为敌。潘克拉希奥又说:那么,你把哪位作家弄丢了?他的声音吓了我一跳。一个叫乌里塞斯·利马的,我说,感觉自己的皮肤开始起鸡皮疙瘩。噢,潘克拉希奥说。丢了多久了?不知道,我说,也许从第一天起就没了,潘克拉希奥又不说话了。他向值班经理打了个手势,又要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毕竟,教育部买单。不,不会是第一天,潘克拉希奥说,他是那种很安静的人,但又是个敏锐的观察家。在这儿住下后第一天我在饭店见过他,第二天也看见过,说明那时他还没有离开饭店,不过说真的,我想不起还在别的什么地方见过他。他是诗人吗?当然,他肯定是了,他不等我回答就自己说了。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第二天吗?我问。第二天晚上,潘克拉希奥说。没错,是最后一次。现在我该怎么办啊?我说。不必粉饰,潘克拉希奥说,所有的诗人都会在某个时候失踪的。向警察报告说他失踪了。桑地诺解放阵线的警察,他指点得很具体。可我没那个胆量报警。不管桑地诺还是索摩查,警察毕竟是警察,而且不管因为酒精还是窗外的夜晚,我都没有勇气让乌里塞斯那样颜面扫地后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