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65/141页)
这是我后来挺后悔的一个决定,因为,第二天早晨,我们出发去机场之前,阿拉莫忽然想到把代表团全体成员在旅馆大堂集合起来,想来个我们在马那瓜停留的最后总结,但事实上是想在白天最后喝一顿。当我们所有的人毫无疑问与尼加拉瓜人民结下牢不可破的友谊,就要上路去房间拿行李时,阿拉莫和另一个农民诗人过来问乌里塞斯来了没有。我别无选择,只好告诉他没有,除非在这个关键时刻乌里塞斯正在房间睡觉。现在就解决,阿拉莫说,他走进电梯,我和那几个农民诗人跟在后面。我们看到诗人奥雷里奥·普莱德拉,一个优美的文体家,在乌里塞斯·利马的房间,他说的那些我都已经知道了,刚到的前两天乌里塞斯还在,后来就没影了。你为什么不告诉雨果呢?阿拉莫大声吼叫着。这个诗人的解释含含糊糊。阿拉莫恼火极了。奥雷里奥·普莱德拉说不明白干吗怪他,当时他还得忍受乌里塞斯彻夜的梦话,他觉得倒霉透了。那个农民诗人在应该是混乱之源利马睡觉的床上坐下,开始浏览起一本文学杂志来。过了会儿,我意识到另一个农民诗人的出现让我们松了口气,潘克拉希奥,405房间上演的这场戏剧的默默观察者,站在他背后的门口。当然,我立刻意识到,我已经从墨西哥代表团管理人的角色脱身了。值此关键时刻,这个角色落到胡里奥·拉巴卡的头上了,这位农民诗人中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他开始以我从自己身上绝对体会不到的充沛干劲接管了整个局面。
拉巴卡作出的第一个决定是报警,接着又在代表团里召开了一个他所谓的“思想型作家们”,换句话说,就是经常写社论、散文或者政治书的作家们(“创造型作家”则指诗人或者小说家,如潘克拉希奥,还有一类叫“头脑发热型作家”,如奥雷里奥·普莱德拉这样的新手和初学者,也许还包括乌里塞斯·利马本人在内,另有“创造兼思想型作家”,属于人中之龙,这一类型中仅有两个农民诗人入选,拉巴卡绝对算得上)参加的紧急会议,对因这次突发事件导致或者形成的新局面以及事件本身进行了一番敏锐、坦率的评估之后,他们得出结论说,对代表团最有利的是坚持原计划不变,换句话说万勿拖延,即日回国,把利马事件交由当局有关机构处理。
一个墨西哥诗人在尼加拉瓜失踪可能会引发非同寻常的政治震荡,但是,要记住,知道乌里塞斯·利马的人寥寥无几,而且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中多半没有跟他说过话,这样紧张程度可以有所下降。有人甚至提出他的失踪可以忽略不计。
过了会儿,警察来了,我和阿拉莫、拉巴卡与其中一位自称是探长而拉巴卡很快就称之为“同志”的人聊了一阵子,拉巴卡“同志”这个“同志”那个地叫了半天,不过,像他这么一个警察,其实太善良、太有同情心了,尽管他什么也没有对我们讲,这是我们自己想到的。探长问到这位作家“同志”的习惯。当然,我们告诉他,我们不熟悉乌里塞斯的习惯。他想了解乌里塞斯有什么“特点”或者“弱点”。阿拉莫说谁也不知道,这个行当跟人性本身一样纷繁复杂,我们都很清楚,人性就是弱点的大杂烩。拉巴卡又复述了(以自己的方式)一遍阿拉莫的意思,说乌里塞斯可能是个堕落分子,也可能不是。什么意义上的堕落啊?那个探长想知道。这我还说不准,拉巴卡说。说真的,我对他并不熟悉。在飞机上我甚至都没有看见过他。他不是跟我们乘同一班飞机吗?当然了,胡里奥,阿拉莫说。接着阿拉莫又把球扔给了我:你认识他,蒙特罗(话语中带着强忍的愤怒),给我们讲讲,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马上把这件事撇得干干净净的。我又把整个经过复述了一番,从头到尾,直到阿拉莫和拉巴卡听得明显乏味之极,而探长却表现得饶有兴致。我讲完了,他说,噢,你们作家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啊!他又想知道为什么有些作家不想来马那瓜观光。都属于个人原因,拉巴卡说。不是因为他们敌视我们的革命吧?你怎么会这样想呢,肯定不是,拉巴卡说。哪些作家不肯来呢?探长问。阿拉莫和拉巴卡对视了一眼,然后又瞧着我。我张开大嘴跟他说了几个名字。噢,你知道,拉巴卡说,马科·安东尼奥也被邀请了吗?是啊,阿拉莫说,我想这个主意不错。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意见呢?拉巴卡说。我跟埃米利奥说了,他说挺好,阿拉莫说,他很烦拉巴卡当着我的面质疑他的权威。那么,这个马科·安东尼奥是什么人呢?探长问。一个诗人,阿拉莫有气无力地说,什么样的诗人呢?探长想知道。一个超现实主义诗人,阿拉莫说。一个超现实主义者,一个墨西哥革命制度党人,拉巴卡说得很具体。一个抒情诗人,我说。探长点了好几下头,仿佛在说我明白了,但我们都很清楚,他屁都不明白。这位抒情诗人不想表达他对桑地诺革命的支持吗?嗯,拉巴卡说,还不好这样说。他只是来不了,我想,阿拉莫说。但你认识马科·安东尼奥,拉巴卡说,他第一次笑了起来。阿拉莫拿出他的德里卡多斯牌烟给大家发了一圈。拉巴卡和我都拿到一支,但探长却没有要,而是点上一支古巴雪茄。这烟比较冲,他说,话中带明显的讽刺意味。他似乎想说:我们革命者抽更冲的烟,真正的男人抽的都是烈性烟,我们这些在客观现实中下赌注的都抽最纯正的烟草。比德里卡多斯牌烟还冲吗?拉巴卡问。这是黑色烟草,同志们,货真价实的烟草。阿拉莫笑了,气喘吁吁地说:很难相信我们走失了一位诗人,其实他想说:你对烟草懂个什么?你们这些愚蠢的杂种!你可以用你的古巴烟草亲吻我的屁股,拉巴卡说,几乎连一只眼睛都没有眨。你说什么,同志?探长问。我是说我才不把古巴烟草当回事呢。只要德里卡多斯烟点着了,其他烟都可以熄灭。阿拉莫又笑了,探长似乎在愤怒得脸色煞白和表情茫然之间犹豫不定。我以为,同志,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他说。那就对了,我知道,你听懂我的意思了。没有人会瞧不起德里卡多斯的,拉巴卡说。噢,胡里奥真是个坏小子,阿拉莫嘴里喃喃地说,看着我想掩饰对探长几乎压抑不住的笑。你有什么根据这样说?探长问,他一头的雾水。我发现事情的调子正在出现新的变化。拉巴卡抬起一只手,在离探长的鼻子几寸远的地方来回扇着,好像要抽他似的。别把烟朝我脸上吹,伙计,他说,行吗?这回探长真的脸色惨白了,好像自己抽的烟草的冲味让他感到恶心。他妈的,稍微尊重点,同志,你快要碰着我的鼻子了。如果你叫它是鼻子的话,拉巴卡对阿拉莫说,简直连眼都不眨。你要是分不出一支德里卡多斯的味道跟一捆粗俗的古巴烟草之间的区别,那你的鼻子就对不起你了,同志,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退一步说,对一个抽烟的人或者警察就非同小可了。你瞧,胡里奥,德里卡多斯就像烟草中的金发碧眼,阿拉莫说,他已经笑得撑不住了。连卷烟纸的味道都挺美,拉巴卡说,这种烟纸只能在中国的某些地方找到。加上墨西哥,胡里奥,阿拉莫说。墨西哥当然有了,拉巴卡说。探长极其愤恨地望了他们一眼,迅速把烟掐灭,声音变了调说,他得去整理一个失踪人员的报告,这项工作只能在警察局里处理。他好像准备要把我们所有的人都给抓起来。我们还等什么呢,拉巴卡说,我们去警察局,同志。蒙特罗,他在出去的路上对我说,替我给文化部长打个电话。好的,胡里奥,我说。探长似乎犹豫了片刻。拉巴卡和阿拉莫来到大堂。探长盯着我,好像在询问对策。我用手腕比画了下戴上手铐的样子,可他不明白。他临走之前说了一句:他们会在十分钟内回来。我耸耸肩走了。过了会儿,潘克拉希奥来了,穿着一件纯白的哈瓦那衫,带了只查普特派克区吉甘特超市的塑料袋,里面装满了书。问题解决了吗,蒙特罗,我的孩子?我亲爱的朋友潘克拉希奥先生,我说,跟昨晚、前晚一个样。我们还是没有找到可怜的乌里塞斯·利马,无论如何,把他拉到这儿来是我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