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78/141页)

我冲进厨房,里面有两男一女私密地谈论着一个死人。我拿了块火腿三明治吃起来,又喝了两口可乐冲下去。面包有点干硬。三明治味道却很可口,我又拿了一块,这次是干酪三明治,我一点一点地吃着,没有一口吞下去,而是细嚼慢咽,像很多年前那样微笑着。聊天的三个人,两男一女,看着我,看到我微笑,他们也微笑地看着我,我于是向他们靠近一些,我听到他们在说什么:谈论一具尸体和一场葬礼,我的一个朋友,一个建筑师,他死了,这一刹那似乎不适合说我也认识他。就这样。他们在谈论一个我也认识的死人,后来他们又聊起别的事儿来,我猜想,我不能老待在那儿,于是出去来到花园,这里长满了玫瑰和杉树,我走向铁皮大门,观望着外面的车辆。这时我看见自己那辆1974年产的老英帕拉开过来,因为磨损的缘故,看上去外观很糟糕,漆也剥落了,挡板和门上坑坑洼洼的,它极其缓慢地移动着,好像在爬坡,好像在沿着墨西哥城夜间大街寻找我,我心中顿时因为它而翻江倒海了,我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用手抓住大门免得跌倒,还好,没有跌倒,可是我的眼镜掉了,从鼻头滑出去,落进灌木丛或者树木、玫瑰花丛,我说不上具体落哪儿了,只听到了声音,我知道没有摔碎,我想如果弯腰去捡,我接近英帕拉的机会就将错过,可是我要看不见是谁开着那辆幽灵般的小车,那辆我在1975年最后几个小时和1976年最初几个小时里失去的小车。如果我看不清谁开着那辆车,看见它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时我脑子里出现了更离奇的念头。我想:我的眼镜早就跌掉了。我想:片刻前,我还不知道自己戴着眼镜。我想:现在我的感觉发生了变化。意识到现在需要眼镜看东西时,我开始担心起来,我弯下腰去找眼镜(戴与不戴有什么区别啊!)站起来时英帕拉还在那儿,我觉得自己的动作一定快得只有疯子才能办得到,我看见那辆英帕拉了,我戴上眼镜,这副直到那一刻我还不知道自己拥有的眼镜,朝黑暗中望去,搜寻着司机的脸,既渴望又惧怕,因为我想可能会看见塞萨雷亚,那个失踪的诗人,在我那辆失踪的英帕拉的方向盘边,我想塞萨雷亚正在从过去冒出来,把我带回到我年轻时最喜爱的那辆小车上,那辆对我意义非同寻常,而我却很少有时间享用它的小车。可开车的不是塞萨雷亚。事实上,压根就没有人驾驶我的那辆幽灵车!或许我认为没人驾驶。接着我意识到小车不会自动行驶,好像是个可怜、矮小、沮丧至极的小男人在驾驶着那辆破烂的英帕拉,我朝大伙聚会的房间往回走去,垂头丧气的样子犹如负载着千斤重压。

可是,走到一半时我忽生一念,我又回过头,但英帕拉已经不在街上了,无论看得见还是看不见,现在你想看到它,可是又看不见了。大街变成各种遗失的碎片的暗影的拼板,最离奇的是,我也成了其中一块遗失的碎片。我的小车不见了。在某种意义上我还不太明白,我也消失了。我的小车再次回到我的头脑中。我也再次回到我的头脑中。

后来,在无奈和迷茫中,在一声纯粹的墨西哥式的吼叫声中,我明白了,我们都受命运的摆布,我们都会淹死在暴风雨中,我知道,只有那个最聪明的人,我自己显然不在此列,才会在暴风雨中漂泊更长的时间。

安德烈斯·拉米雷斯,金色号角酒吧,阿文尼尔大街,巴塞罗那,1988年12月。

我注定是一个失败者,贝拉诺,请记住我说的话。我是早在1975年的某一天离开智利的,准确地说是3月5日晚上八点,躲在那不勒斯号货船的底舱里。换言之,我是一个普通偷渡者,不知道自己最终的目的地在哪儿。我不想细数这次横渡中经历的各种不愉快的细节。这么说吧:那时我比现在年轻十三岁,在我们圣地亚哥(也就是拉希斯特纳)社区,朋友们都管我叫“太空飞鼠[45]”,这个绰号是照那个滑稽可爱、与犯罪行为作斗争的小动物取的,童年时代,那家伙给我们的午后时光增色不少。简单地说,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已准备要放弃这段艰辛的旅程。至少,照他们的说法,从生理意义而言是这样。饥饿、恐惧、晕船、前方的不确定性,交替不断的昏暗或者恐怖,这一切就不用说了。总有慈悲心肠的人冒险下到舱底给我带来一块面包、一瓶葡萄酒、一小碗意大利番茄牛肉面。另外,在这个世界上我有的是时间用来思索,在我以前的生活中这几乎是不可想像的事情,因为大家都知道,在现代都市,无所事事是奢侈不起的。于是我这才有可能检视自己的童年(当你困在一艘船的底舱时最适合有条不紊地干这种事),没多久我们就到了巴拿马运河。从那时起,或者换句话说,当那艘船载着我们穿越大西洋时(啊,离我可爱的祖国乃至我的那片大陆已经那么遥远,并非因为过去我总能够看到那片大陆,而是内心深处一直深深眷恋着它们),我已经开始解析早已成为自己青春一部分的内容。我认为,一切都必须改变,尽管我那时完全不清楚如何来实现这种改变,或者走什么样的道路来改变。其实,我不过是在消磨时间,在保存力量和精神,因为,经这么多天在潮湿、闷声闷气的黑暗中的生活,我已经快要熬出头了,这样的经历我希望我最坏的敌人都不要碰到。后来,一天早晨我们在里斯本的码头靠岸,我的想法有了新的转变。我的第一反应自然是马上就在那里上岸,可是一个偶尔给我点吃的东西的意大利士兵说,像我这种情况的人在葡萄牙边境无论走陆路还是水路都会碰上麻烦。所以我还得老老实实待着,那两天简直就像两星期,我只能听着底舱里的声音,底舱像海鲸的大下巴似的张着。在箍桶似的货舱里,每隔一会儿,我就觉得愈加不舒服和烦躁,阵阵毫无规律地袭来的冷气让我颤抖不已。后来,有一天晚上,我们终于起航了,把那个忙碌辛苦的葡萄牙首都抛在了身后,我发烧时在梦中把它想像成一个黑色城市,那里人们全部身穿黑衣,房屋全用红褐色或者黑色大理石和普通石头建成,也许因为我一直蜷缩在那里,已经奄奄一息处于半睡眠状态,我想到了尤西比奥,在1966年英国举行的那场世界杯比赛中英勇拼搏的那支球队的黑豹,在这场比赛中,我们智利人遭到非常不公正的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