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79/141页)
回到辽阔的大海上后,我们开始绕着伊比利亚半岛航行,我的病还没有痊愈,病得那么厉害,一天晚上两个意大利人把我带到甲板上,让我吸点空气,我看到远方的灯火,我问那是什么,那灯火属于世界的哪个地方(这个世界似乎非常不友好),意大利人告诉我说是非洲——就像大伙平时说“鸟嘴”或者“苹果”那样——这时我真的开始颤抖起来,发烧的感觉像癫痫发作了,其实不过是发高烧而已,后来意大利人撇下我一个人坐在甲板上,他们走到甲板的另一边,那样子就像离开病室去吸支烟,我听到一个意大利人对另一个意大利人说:如果他死在我们手上,我们最好把他扔进海里,另外那个意大利人说:好的,好的,可他不会死的。虽然我不会讲意大利语,但我听得明明白白,因为,学者们说了,我们的语言同属罗马语系。我知道你也遇到过类似的情景,贝拉诺,所以我不想多说。恐惧或者求生的欲望,活下去的本能,给了我连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力量,我对意大利人说我挺好,我不会死的,下个港口是哪儿?后来我强撑着回到底舱,蜷缩在自己的角落里睡了。
抵达巴塞罗那时我的身体好多了,到港口的第二天晚上,我跳下船,像倒夜班的普通工人般步行走出港湾。我背着自己的衣服,揣着从圣地亚哥带的藏在袜子里的十美元。生活中有很多奇妙的瞬间,它们会以形形色色的方式和尺寸出现,但我永远忘不了巴塞罗那的大街小巷,那天晚上,它们就像一个你从未谋面但很清楚将是自己一生挚爱的女孩般向我张开了怀抱。我发誓,不出三个小时,我就找到了活儿干。如果一个智利人有双结实的胳膊,而且不懒惰,他随处都可以谋生,我去道别时父亲这样告诫。我真想朝这老杂种的脸砸一拳,不过这又是另一码事了,干吗要再提它呢?关键是,在那个令人难忘的夜晚,长途横渡的那种颠簸感消除后,我已经开始洗上盘子了。这个饭馆叫华金娜阿姨,在埃斯库迪勒尔斯大街上。大约凌晨五点时,在疲惫却快乐的心情中,我离开那家酒吧,向孔奇膳宿公寓(什么名字啊!)走去,这是饭馆一个服务员推荐的,那孩子打穆尔西亚来,也住在那个垃圾场般的地方。
在孔奇膳宿公寓待了两天,我很快就被赶走了,因为拿不出有关证件,可能会上警察的名单,我在华金娜阿姨饭馆里待了一星期,直到那个真正的洗碗工严重的流感好了。后来的几天里,我又看了别的出租公寓,看过医院大街、品托·富图尼大街、波克里亚大街等地的房子,最后在胡塔·德·科默西奥大街上找到艾梅丽亚出租公寓,多好听的名字啊,这儿没人管我要证件之类的东西,我跟另外两个人共用一间屋子,警察一来,我就躲进一个没有背板的衣柜里,从不抱怨。
不难想像,在欧洲的第一个星期,我基本上是在找工作和工作中打发掉,因为我每周必须要付住宿费。另外,因为回到踏实的大地上了,我的食欲,横渡期间一直冬眠的食欲,又苏醒了,而且变得比我记忆中的还贪婪。可是,从一个地方步行到另一个地方,比如从出租房出发去上班或者从饭店回出租房的路上,我开始碰到一些从前不曾遇到的事儿。没多久我便意识到这点了。除了谦卑,我向来都很警觉,如果不是别的,我开始留心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儿。这事儿挺简单,不过,得承认刚开始还是挺让我担心。换了你也会担心的。向你透露一点吧:比如,我沿大街走着,尽量显得挺开心,琢磨着一个正常人该琢磨的事儿,忽然,我头脑中会蹦出几个数字来。比如先是1,然后是0,然后是1,然后又是1,然后是0,然后又是0,然后又回到1上。这样循环反复个不停。起先,我以为是困在那不勒斯号的肚子里时留下的残疾。可事实上我感觉挺好,吃喝拉撒都挺好,挺正常,像个婴儿般能睡上六七个小时,我的头一点都不疼了,所以不可能是疾病。后来我又琢磨会不会是因为生活场景变了,也就是说换了国家、大陆、半球、习俗等,一切都变了的缘故。当然,后来我又开始怪怨自己的神经出了毛病。我们家族有过几起神经病的先例,就是说出过几个神经错乱的人,没人是十全十美的。可这些解释没一个有说服力,渐渐地我也适应了。我习惯了这些数字。我在这件事情上没有纠缠多久,因为答案的到来并非遥遥无期,而且忽然就来了。一天下午,厨房的另一个伙计给了我一张他买的多余的足球彩票。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想在上班的时候填写,我把它带到出租房。那天晚上,当我沿着人流已经稀疏的大街小巷往家里赶时,那些数字又开始出现了,我立即把这些数字与这张彩票联系起来。我走进圣塔莫尼卡大道上的一家酒吧,要了杯咖啡和一支铅笔。这时数字又不闪现了。我的头脑一片空白!等我出去时,数字又开始出现了。我看到一家还开张的报摊,0,我看到一棵树,1,我看见两个醉汉,2,数字不断地闪现,直到十四个比分都能填全。可我却没有带笔在街上把它们写下来,于是我不再继续向出租房走去,而是走到街道尽头,然后又返回来,我好像刚起床,还有整整一夜的时间在前方等着我用呢。圣何塞市场附近的一个摊主卖给我一支笔。我停下来买笔的时候,那些数字又不出来了,我感觉就像来到一个悬崖边,摇摇晃晃的。后来我又回到那条街,头脑里却一片空白。我告诉你,这种时刻太痛苦了。忽然,那些数字又出现了,我拿出票开始写下来。0是X,你不必是天才也能琢磨得出,1是1,而2这个数字在我的头脑中不论是艰难的浮现或者闪现出的,就是2。很简单,是吧?走到加泰罗尼亚广场地铁站时,我已经把票填好了。这时魔鬼开始诱惑我,我又慢慢地返回圣塔莫尼卡大街,像个梦游者或疯子一般,把那张票放在离我的脸只有一寸之远的位置,检查一直在我头脑中闪现的那些数字跟我写在这张小小的幸运纸上的数字投上了没有。丝毫不差!我像张望夜空那样,看到了数字0,1,2,但顺序变了,这些数字来得更快了,我经过里塞奥时,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数字又闪现在眼前了。我决定不在这上头绞尽脑汁,我回去睡觉了。那天晚上,在黑暗的屋子里脱衣服时,听着我视为室友的两个杂种的鼾声,我忽然觉得自己快要疯狂了,我觉得这太可笑了,我只好坐在床上,捂住嘴别放声大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