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物观察(第18/26页)

“以夷制夷”的办法,李鸿章在国际外交场合已经运用了二十年,屡试不爽。但这一次,却丝毫没有用处了,无论是公法还是私情,都无法阻止外交的失败。李鸿章可谓沮丧之至。其实并不是李鸿章变得无用了,而是他所凭依的大环境已经今非昔比。如果说早二十年,李鸿章与之打交道的,还只是一个致力于商品输出,信奉自由贸易,维护国际市场秩序的西方世界的话。那么,此时的西方各国,则已经演进为一个弱肉强食,信奉社会达尔文主义,视强力为唯一抉择的世界。

绝望贤良寺

1895年4月,李鸿章从日本回到天津后,便称病不出。当年8月,他进京向光绪帝汇报。光绪帝慰问李鸿章一番后,话锋一转,严厉起来:“身为重臣,两万万之款从何筹措;台湾一省送予外人,失民心,伤国体”。李鸿章无法回答,只得“引咎唯唯”,临行前赏赐的“三眼花翎”,又一次被摘去。

不久光绪皇帝下旨诏令李鸿章“留京入阁办事”,而当时伦敦的《特报》曾这样评说:“入阁办事,非尊之也;借以夺其柄,所谓飞鸟尽而良弓藏也。”

这位昔日大权在握的直隶总督、北洋大臣、钦差头等大臣一下子变得两手空空。那段时间,他寄居在贤良寺,仿佛朝廷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而外面不绝于耳的则是要求严惩“卖国贼”的声音。

李鸿章在北京贤良寺的日子,是他一生中少有的一段悠闲时光。他很少出门访友,来谒见的,十有八九也都被挡驾不见。从繁重的公务中解脱出来,李鸿章也第一次有了时间来反思他的人生。

他说:“我办了一辈子的事,练兵也,海军也,都是纸糊的老虎,何尝能实在放手办理?不过勉强涂饰,虚有其表,不揭破犹可敷衍一时。如一间破屋,由裱糊匠东补西贴,居然成是净室,虽明知为纸片糊裱,然究竟决不定里面是何等材料。即有小小风雨,打成几个窟窿,随时补葺,亦可支吾应付。乃必欲爽手扯破,又未预备何种修葺材料,何种改造方式,自然真相破露,不可收拾,但裱糊匠又何术能负其责?”

在这里,我们已很难见到他早年那种纵横捭阖的扬厉之气,转而换作了一种无力回天的悲凉。同时,突然的孤寂生活,也让他更加冷静地观察外面的这个繁杂纷乱的世道,自己有没有补天之才已不再重要,他发现整个天下已到了无法可补的地步。

其实,这种无奈,早在中日开战之前,他就已经爆发过一次。当时主战的翁同龢责问李鸿章北洋海军为何不出战。李鸿章半晌无语,反问翁同龢平日掌管财政,每到北洋要求拨款,总是左右刁难,现在才问北洋海军,“兵舰果可恃乎?”翁同龢又以做大臣的应该尽忠职守,不该推脱责任诘问。李鸿章再也无法忍耐,悲愤地说,“政府疑我跋扈,台谏参我贪婪,我再哓哓不已,今日尚有李鸿章乎?”翁同龢这才语塞。

到了日本,他又一次被老对手伊藤博文羞辱。伊藤说:“10年前,我告诉过你,要改革。怎么到现在还没有一点变化?”当时会议的英文记录这样记载李鸿章的回答:“我国的事样样都囿于传统,我不能按照我希望的方法去做,……我希望的过分了,而没有实行的能力,自己深以为耻。”

如果说之前,他还信誓旦旦地认为可以在旧的体制内闯出新局,他建厂、修路、开矿、派遣留学生,相信落后的局面可以通过奋起直追的努力来扭转颓势,然而这一时刻他也不得不承认旧政体对自己的束缚了。

也许这时,他也明白了之前自己惨败的原因。他的洋务、海军,他所有的努力都是在抱着一种从器物可以引发制度渐变的侥幸。而这种做法,到底是治标不治本的,况且当时的国家又是怎样一个病入沉疴的机体。正如历史学家谈到:“他们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解释说明学自西方的无非是一种技术性之事务。在各种基本的条件内,他们始终不能够脱离中国文化的传统。”

“和尚”已死

就在李鸿章闲居贤良寺时,康有为、梁启超们已经日夜奔走,召集公车上书,呼吁维新变法了。消息传到贤良寺中,李鸿章向强学会捐款2000两白银,要求入会,但却被新党们拒绝了。因甲午战败而立上潮头的一代新人,自然不愿意和这个过气的“卖国者”发生什么纠葛。

未几,“维新”刚刚百日,就嘎然而止。事败后,众多朝廷要员纷纷退出强学会,唯恐与维新派扯上关系,而此时李鸿章亦被当作康党受到弹劾。慈禧太后拿着奏折,对李鸿章说:“有人说你是康党。”李鸿章回答说:“臣实是康党,废立之事,臣不与闻,六部诚可废,若就法能富强,中国之强久矣,何待今日?主张变法即指为康党,臣无可逃,实是康党。”慈禧太后听后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