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7/10页)

“认真无非是受得了苦的意思。我可对认真了解得一清二楚。我的老头子是认真的。我的俩姐姐也是认真的。而且,再也没人比我母亲更认真的了。她可真够认真的,让自己就这么耗光了。有一天我在后院里看着她。院子里冰冷冰冷的,可她说,她得在十二月十五日以前从地底下把球茎挖出来。所以她就跪在地上挖着坑。”

“怎么回事?我没听明白。”

“她想把花卉的球茎挖出来,拿到屋里。可根本没必要这么干。她喜欢种花。她确实喜欢种花。可你要是看到她那副表情,简直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受苦最深的女人。这么干乐趣又何在呢?我长这么大还没听她笑过一声。有时候微微一笑,甚至出一点声音,可我相信她从没有放声大笑过。”

奶娃丝毫没转变话题,不知不觉地开始跟吉他讲起他做过的一场有关他母亲的梦。他说成是梦,因为不想让吉他知道这事当真发生过,而且是他亲眼所见。

他站在厨房里的下水道跟前,把喝剩的咖啡倒进去。这时他透过窗户,看到露丝正在花园中挖呀刨的。她挖好一个个小坑,把像是小葱头一类的东西放进去。就在他站在那里心不在焉地瞅着她的时候,郁金香从她挖的坑里长出来了。先是一根坚挺的、细细的绿管,然后在这细茎上抽出来两片嫩叶——一边一片。他揉揉眼睛再看。这时她身后有几根主茎已经从地里钻出来了。也不知是她先前种下的球茎,还是在地里憋了太久而破土出芽了。茎管越长越高,分枝出叉,很快就密得互相挤靠,而且密到挤住她的衣裙了。可是她还是不闻不问,连头也不回,一个劲儿地在那儿挖呀挖的。有些花茎开始抽出花蕾,血红的花蕾来回摆动,轻轻敲打着她的脊背。她总算注意到了,注意到这些长大、摆头、触碰她的花蕾了。奶娃心想这回她总会在恐惧中——起码在惊慌中跳起身来了,可是她还是不动地方,只是往一边躲一躲,甚至碰一碰这些花茎,无非是出于摆弄和调皮的动机。花越长越高,越长越密,这时他只能看到她露出的双肩,还有在摇曳不定、噼啪作响的花蕾上面摆动着的双臂。花儿密密地包围着她,让她透不过气来,用自己参差不齐的柔软的唇部夺去了她的呼吸。而她只是笑容可掬地把它们推开,就像驱赶开一群无害的蝴蝶。

他明白这些花是危险的,会很快把她周围的空气吸光,让她有气无力地躺倒在地。可她似乎一点都看不到这种危险。后来,花儿把她完全淹没了,他只能看到一片乱麻似的郁金香低低地压倒在她身上,她蹬了一下腿就不动弹了。

他把这一切都给吉他讲了,似乎这梦境强调了他对于认真的下场的看法。他在叙述过程中说得尽量轻松,可是到了最后,吉他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你干吗不过去帮她一把呢?”

“你说什么?”

“帮她一把。把她从花丛中拉出来。”

“可是她喜欢那样。她这样才觉得有趣。她愿意那样。”

“你敢肯定吗?”吉他微笑着说。

“当然我敢肯定。这是我的梦啊。”

“可那是你母亲啊。”

“哦,伙计,你干吗要无中生有呢?你把整个事情弄得过分认真,只不过想证明你的观点。起先我错在没住在阿拉巴马州。后来我错在在梦中表现不好。现在我又错在做了这个梦。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对你来说,最微不足道的事情都成了生死攸关的问题。你简直快成了我的那个老头子了。他认为如果把一张剪报放错了抽屉,我就得道歉。大伙儿都怎么的了?”

“看来大家都弄错了方向,只有你一个人正确,是不是?”

奶娃闭住嘴不说话了。他想起来好久以前那个晚上,他打了父亲之后在街上的情景。所有的行人都挤在马路的一边,迎面朝着他走来,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跟别人反方向走。似乎吉他也在那个梦境中,亲眼看到了这一切。

“也许是吧,”他说,“不过我知道我要往哪儿去。”

“往哪儿去?”

“哪儿有聚会,就去哪儿。”

吉他微笑了。他的牙齿同落在外套上的雪花一样白。“圣诞快乐,”他说,“新年幸福。”他摆了摆手,转过拐角,朝一条街走去。奶娃还来不及问他到哪儿去或是让他等一等,他已经消失在城南雪茫茫的阴影之中了。

这时他合上了“桑内”店的账本,不去管那一行行的数字了。吉他身上正在起着某种变化,已经起了某种变化。他总用该如何生活这类话刺伤奶娃,这种谈话恰恰又一次说明他已经变了。奶娃再也不能跑上楼梯,来到他的房间,拉他去参加一次聚会或是拖他到酒吧去了。他也不再想谈女孩子或是吸点大麻之类的东西。体育运动是他唯一还有积极性的事情,也许还有音乐。除此之外,他整天阴沉着脸,两眼闪着金光,再有就是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