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畸零人(第39/56页)
特雷莎立刻就明白,派阿尔弗雷多来游说是多么高明的策略;他们的确是聪明人。看见自己的同胞,不只特雷莎感到放心,连班也觉得这个友善的家伙很好说话,值得信赖。班跟他们一起坐在桌旁,努力想看懂他们在谈什么——他们聊起彼此的童年,各自的浮沉,以及如何逃离贫民窟。他听不懂,就用眼睛看。他晓得这个男人无意伤害他,由于特雷莎喜欢他,班也跟着喜欢他。可是在谈话结束时,特雷莎说:“班,他们要你跟我一起去做一些检查。我也做检查——我先做,然后再换你做。你就会看到我没有受伤,不必担心。”
“我不想去。”
在怀旧的闲聊进行时,阿尔弗雷多一直在观察班,现在他说:“他们想了解你的族人。”
“我没有任何族人,我跟我的家人长得不像,他们跟我长得都不一样。我从来没见过任何像我的人。”
“我见过像你的人。”阿尔弗雷多说。
班的瞬时反应是如此剧烈,使得阿尔弗雷多到口的话又咽了回去。班向前倾身,眼中尽是感激之情,泪水滚下他的胡子,他握紧那双大拳头,整个人似乎从内心被喜悦的火给点燃了。
“像我?有人像我?”
“是的。”阿尔弗雷多说,他晓得他应该说下去,但是又不忍心摧毁眼前的幸福。班发出短促的哽咽声,但是泪水没有狂泻而下,不是因为心太沉重,而是因为他太快乐了,无法承受。他站起来大踏步跳舞,发出简短的大声欢呼,两位旁观者晓得,这表示终其一生的哀愁正在消逝。
同一时间,特雷莎满脸疑惑地望向阿尔弗雷多;她晓得他还有话没说完,可是他也跟她一样被眼前的景象震慑得哑然无声。
“像我一样的人,”班欢呼,“像我,有人像班。”他中断舞蹈问道,“就像我?”
“是的,就像你。”
“你可不可以带我去找他们?”
现在,该是阿尔弗雷多说实话的时候了,那就会结束这场狂喜,但他说不出口。至于特雷莎,她在思考,她完全不晓得班的心上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忧伤,虽然她本来就晓得他很难过,也关心过他。这狂喜,这亢奋,是对她无法想象的某样东西的反应,她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她曾经不快乐也曾经害怕,可是班有生以来感觉到的究竟是怎样的心情?
班继续手舞足蹈,吵闹声大到特雷莎开始担心楼下住户的反应;但愿他们出门去了。然后,班回到桌边来,坐下来对阿尔弗雷多说:“你明天可不可以带我去?”
“路很远,”阿尔弗雷多说,“离这里很远。在深山里,路途遥远。”
“我们必须先到这个地方去做检查。”特雷莎说。
“我们不必去。”班说。
“要去。”特雷莎说。
“要去。”阿尔弗雷多说。
班终于明白,想见他的族人,就得同意去做检查。在阿尔弗雷多带他去深山找他们以前,检查在他看来似乎变成了一件小事,他答应明天跟阿尔弗雷多和特雷莎一起去做检查,阿尔弗雷多会来接他们。
他彻夜未眠,特雷莎也是,她躺在自己的床上,有时哭泣,有时难过,她也想到阿尔弗雷多是个适合她的男人。他喜欢她,如果没有要班做检查这档子事梗在中间的话,那一夜她可能会梦见阿尔弗雷多。可是那些检查——她好怕哦。她只知道,他们要抽血,她不喜欢抽血,可是她晓得这是稀松平常的事。那儿有针筒,她很怕那些东西。现代医学跟她错身而过,她只去诊所检查过性病,那是她永远不想重来一遍的事。然而,伊内兹提起检查和针筒时,好似她从来没想到有人会害怕这些检查。
她也在想,班清醒地躺在那儿,欢喜到睡不着。
在阿尔弗雷多离去前,她设法在班听不见时小声问他:“你真的见过像班的人吗?”
“画像,”阿尔弗雷多说,“我在矿坑工作时,在深山里发现他们,岩石上的图画——古人画的。你晓得,就像家乡岩石上的画,只是比家乡的更好,没有裂开或破掉。”
她明白阿尔弗雷多为何无法告诉班全部实情。她应该自己告诉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那么快乐的情绪,似乎弥漫了每个房间,她感觉得到它环绕了她。半夜她起床去厨房喝水时,还听见班情不自禁的咕噜声、叹息声和小小的欢呼。他是如此欣喜,情不自禁地发出声音来表达喜悦,这使她不觉莞尔,虽然明天的事依然让她感到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