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狼患(第11/15页)

牛香还想说什么,却发现虎大突然在自己身上变得软耷耷的了。

冬灌以来,我们青羊湾的土地一直闲着,大雪棉被一样焐了一层又一层。地一旦闲下来,很容易就把一个冬天从人的眼皮底下,齐整整地给划拉过去了。其实,大地是不会真正闲着的。土地想干什么从来都是不言不语的,静静地生长,万物花开,又静静地走向枯败,直到大雪飘零。每年到冬闲时节,它们都在厚的积雪下面悄悄地养精蓄锐,只是人不容易觉察到而已。等大伙发现冰雪融化了,地皮子泛了湿气,脚踩上去有种微微往下沉陷的感觉时,大伙又都套上骡马、扛起锹耙,急急忙忙去地里开始打磨平整,准备春耕。焐了一冬的土肥,也该运送到地里摊撒开来,春播眼见着迫在眉睫了。

我们村里今年的春耕,跟往年没有太多不同的地方。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就是在最忙的那些天里,大伙在地头见到了秀明老师的身影。往年这时候,秀明老师很少到地里去。不是秀明老师不愿意参加劳动,是队里决定不让她去的。秀明老师的任务是管好那些学生娃娃,教好她的书。教娃娃念书识字学文化也是天大的事,地里的活谁都可以去干的,可教娃娃念书村里只有秀明一个人。

今年也一样,虎大并没改变主意要让秀明下地干活,也不是秀明不想给娃娃们好好教书了。秀明白天要去小学校教书,回到家就得忙里忙外,侍奉婆婆,精心照顾红亮爹。红亮爹腿脚上的伤好些了,幸亏那天秀明他们硬背他到公社,去打了破伤风针,伤势才不至于继续恶化。虽然伤口算是愈合了,但那场大火还是在红亮爹的一只脚上留下了永久性的残疾。红亮爹的那只脚,除了被火烧得皮肉焦枯抽缩之外,从屋顶上掉下来的一根烧断的椽子正好砸在脚背上。连大夫也皱着眉头说脚弓粉碎性骨折了,没法儿救了,下半辈子只能一拐一颠地走路。秀明跟大伙都惋惜得不行。

现在,红亮爹腿脚虽说还没有好利索,可他非要坚持下地干活,他是在屋里多一天也呆不下去了。好男人跟土地具有相同的品性,季节到了,多一刻也闲呆不住。可是,秀明不同意。秀明说:“姐夫你这个样子咋能干活呢,我去给虎队长说说情,叫你再多歇上两天。”

红亮爹却死活不答应。他说:“多了干不动,少干些总能行,再说也不能靠集体照顾我一辈子唼。”

秀明还想劝,可红亮爹已经一颠一拐地走出院子了。秀明想了想,知道红亮爹的犟脾气,也就不好再劝说什么了。

地里的活通常是,男人干重的,女人干轻的。男人靠肩膀背,靠胳膊抡,靠一双好腿脚放快速度来回跑趟子。女人相对要轻松些,女人主要是拿耙子耙耙地,用手拾拣草根,再用木榔头把地里的土坷拉一一敲碎,重一点的活也就是一锹一锹地往男人肩头的背篼里装肥。

红亮爹到地里,当然得干男人干的活。问题是,地里的活都是分派好的,张三和李四是一组,各人有各人的任务,完不成的,会被记录在册,扣工分,到分粮分菜的时候,干多和干少是一样的。干少了就意味着粮食不够吃,家里老小跟着饿肚子。所以,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跟红亮爹结成对子一起干,大伙都知道红亮爹腿脚有毛病,背一背篼肥也得吭哧好半天,走都走不动。女人们都假装看不见,远远躲开红亮爹。

没有办法,红亮爹只好自己给自己装肥,装满了,自己蹲在地上把背篼绳子套在肩膀头上,扶着身旁的一棵树或一根电线杆子,慢慢地往起站。这样做很费力气,又没有人帮衬,憋得浑身冒汗,腿肚子发软,而且,旁人来回跑三趟,红亮爹顶多是一趟。

晌午秀明回家做好饭,等了老半天红亮爹也不回来吃。秀明就把饭盛好送到地里去。一到地里,秀明才知道,大家都回家吃饭歇晌去了,惟独红亮爹一个人还往地里背肥呢。远远看着红亮爹一瘸一瘸的背影,秀明心里不由地一阵难过。

秀明下午还是没有去学校。她换了一身旧衣裳,扛一把锹就下地了。秀明这些年很少干农活,她一到地里,多少还是会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其实,留意秀明的主要都是一些在地里劳动的女人。大凡是女人,都喜欢东家长西家短地谝一些闲话,似乎这样日子才过得充实有趣。

秀明在大伙的眼里本来就与众不同。秀明穿戴打扮举手投足,都跟她们不太一样,她是受人尊敬的女教师,整天站在干净的讲台上,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太阳更晒不着,手里攥一根纸烟粗细的白粉笔,在墙上写写画画,轻轻松松就把这一年的工分挣下了。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村的一些女人对秀明除了仰慕和敬重之外,不满和妒忌也是有的。俗话说得好,人比人会气死人。女人们站在一起就怕比。一比较,似乎过去一直被忽略的事实,一下子就变得强大而不可忍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