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症状(第15/27页)

会后很长时间,虎大都沉浸在无比惬意的快活里面。这种感觉太好了,简直比他跟一个风骚的女人睡过三天三夜还要好。

终于扬了眉,吐了气,虎大胸前还别了一朵小红花,乐颠颠地回到我们羊角村。

一路上,虎大像刚刚评上的“三好学生”那样,不停地端详这朵绸子做的小红花。虎大真是越看越爱看,越看越像鲜活的花。这朵红花是公社一名妇女干部亲手给虎大别上去的,人家悉心地为他别花的时候,虎大还乘机蹭了一下女干部的手。那双手可真叫滑嫩,无骨鸡似的绵软,惹得虎大心猿意马。虎大当时就想,要是能把这女干部也一并发给她带回村里享用一下,那就太好了。

现在,他倒背着双手,腆着胸膛,从我们村东一直走到我们村西,再从我们村西返回到我们村东,有些乐不可支,有些沾沾自喜和神魂颠倒。但是,走来走去,走到最终的结果,却令虎大突然失望起来。

放在往常,我们村会有很多很多人从家里跑出来,会恭恭敬敬站在门口等着虎大经过,会有很多双眼睛向他行万分崇敬的注目礼,会跟他没完没了地寒暄问长问短,会有很多艳羡和崇拜的目光从不同地方投射到虎大身上的,还会有很多女人冲他胡乱骚情,搔首弄姿。虎大也会因此而感到无比惬意和舒坦。

可如今我们村的情形却是,从东到村从南到北,街头巷末都空荡荡的,家家户户都四门紧闭着,连个人影儿也没有,甚至连条狗也找不到。到处是一派冷寂和萧条。眼看就是吃晌饭的时间,那些屋顶上的烟囱也都呆头呆脑沉默寡言,一丝生气也没有的。虎大几乎有这样一种不祥的印象,羊角村的人畜全部死光了。

虎大走着走着,本来很高亢的精神状态,他却突然间觉得眼睛酸涩,手脚发麻,四肢冰冷了。他竟莫名奇妙地打起哈欠来。虎大觉得自己像是中了什么邪气,腿脚变得瘫软起来了,没有一丝力气可供支撑下去,就连这最后的几步路都走不完,便要跌倒在路中间了。瞌睡这东西怎么会来得如此迅猛,而又不可抗拒呢?这在过去几十年光景里,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啊!

虎大强打起精神,迫不及待地朝自己家飞赶。他的一双眼皮已经沉重地耷拉下来遮蔽了视线。虎大瞎子一样摸索着一路仓皇而去,他刚跌跌撞撞推开家门,就一头栽倒在地了。然后,虎大什么也不记得了。他死狗样躺在自家的门洞里,脑袋枕着一摊凝固已久的绿鸡屎上,呼呼地打起鼾来。鼾声震得地皮发颤,连旁边的门扇也跟着吱啦啦响动起来。

虎大睡得跟死人一样,四脚朝天,毫无知觉,简直比死人还死。

虎大苏醒过来的时候,天色早已黑尽了。

虎大懵懵懂懂地从地上爬起来,像迷路的碎崽娃,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怎么会睡在门洞里的。又像喝醉酒的人那样,先前不省人事,醒来以后却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又不同寻常。尤其是,对自己突兀的行为感到疑惑不解,甚至感到无比害怕。

虎大摸了摸胸膛,那里的衣服湿唧唧的发黏,下颌跟脖子也湿漉漉的。看样子是自己睡着的时候流淌下来的清口水。

虎大狐疑地摸索进屋,一眼瞅见女人和一堆女娃娃都横七竖八地叠摞在炕上,睡得正香。

虎大回头想看看桌子上的那只孔雀蓝色的马蹄表,可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红色的秒针一动不动了,黑色的时针和分针则双胞胎兄弟样重合在一起,看上去表里就跟少了样什么东西似的。这一屋子人全都成了被时间遗弃的孤儿。女人跟娃娃们的睡相更让虎大感到十分奇怪,从她们彼此相互搂压纠缠的身体来看,她们都跟八辈子也没有睡过觉似的,贪婪而又昏迷,从此一睡不起,永远不想再醒来了。

虎大就勉强趴到炕上,想把她们娘儿几个弄起来。

虎大刚刚把老婆抱起来,让她靠墙坐着,又用手指硬把她的眼皮子掰开,呼唤她赶快醒醒。可没等他转过身去,就听见老婆靠着墙开始说话了:“鸡还没喂呢,猪也没喂呢……你见天就知道在外面招惹那些母狗!从来不管我们娘几个的死活……”虎大不由惊出一身冷汗——他不是被女人的话给怔住了,而是女人在梦里大胆地发着以前近二十年来从来没有发过的牢骚。“天要下雨娘要嫁,谁也拿这世道没办法哟!”虎大又听见女人说了一串乱七八糟的胡话,才又倒头睡着了。

虎大气急败坏,过去揪女人的耳朵,扯她的头发,用脚尖踢她的屁股,但这些都无济于事。瞌睡让这个矮胖的女人变得像泥巴一样瘫软,变得跟死猪一样慵懒和沉重。她的牙齿磨得嘎吱嘎吱响,这会儿就算把明晃晃的杀猪刀架在她脖颈上,虎大也休想弄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