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9/18页)

自然,礼节所需,老远我就减慢车速,冲他喊道,“林戈尔德先生!昨天的事谢谢啦。”出于礼节我对院子里的那个大高个点头笑了笑。神情生硬地停下车,嘴巴发干,向他介绍自己。他直接说道,“伙计,好吗?”我吃了一惊,有点笨拙地回答说,那天下午他在礼堂,朝斯蒂芬·A.道格拉斯发出嘘声的孩子里就有我,当时斯蒂芬对着林肯宣称:“我反对黑人获得任何形式的公民权。【嘘声】我相信我们的政府是建立在白种人的基础之上。【嘘声】我相信它是为白种人而设,【嘘声】永远为白种人及他们的后裔谋福利。【嘘声】我赞成将公民权限定给白种人,反对将它给予黑人,印第安人,以及其他劣等种族。【嘘声。嘘声。嘘声。】”

不只是出于礼节,有一种更深更内在的东西(是雄心,要以自己的道德信念使自己为人欣赏的雄心)驱使我打破羞涩,告诉他,告诉在艾拉身上成为一体的那三个人——剧场中为爱国殉身的亚伯拉罕·林肯,广播中自然强壮的美国人铁林,和脱身自纽瓦克一个街区的野汉艾拉·林戈尔德,告诉他说是我煽动大家喝倒彩。

林戈尔德先生走下他二楼的公寓楼梯,浑身大汗,只穿着卡其裤和一双鹿皮鞋。林戈尔德太太就跟在他身后,摆出一罐冰水、三只玻璃杯,又上楼去了。就是如此:1948年10月12日下午四点三十分,一个炎热的秋日,我年轻生命中最奇异的一个下午,我把自行车撑好,和伊夫·弗雷姆的丈夫,《自由勇敢者》中的铁林一起坐在我的英文老师门前的台阶上谈论棒球世界锦标赛,鲍勃·费勒丢了两局——难以置信——而拉里·多比二十二球中击中了七球,他是美国联队中首位黑人队员,对他我们都很欣赏,不过不同于对杰基·鲁滨逊。

接着我们谈到拳击:路易斯在杰西·乔·沃尔科特比分大大领先的情形下将他击倒获胜;托尼·扎尔自罗基·格拉齐亚诺手中夺回中量级冠军,6月份,就在纽瓦克,路珀特体育馆,第三轮中一记左勾拳将他击败,又在几周以后,9月份,泽西市,败给一位法国拳击手,马赛尔·赛而丹……铁林本来正和我说着托尼·扎尔,突然又接着说起温斯顿·邱吉尔来,邱吉尔几天前的一次讲演让他气愤,演说中建议美国不要摧毁其原子弹储备,因为全靠原子弹来防止共产党统治整个世界。他说到温斯顿·邱吉尔,与他说到利奥·杜洛谢和马塞尔·塞尔丹没什么两样。他称邱吉尔是反动的混蛋,战争贩子,无丝毫犹疑,恰如他将杜洛谢唤作牛皮大王,而塞尔丹则是名懒汉。他说起邱吉尔的样子好像邱吉尔是在莱昂斯街上开加油站的。不是在我家里我们谈论温斯顿·邱吉尔的方式。倒更像我们说起希特勒的方式。他和他哥哥一样,在谈话中,无需遵守一种无形的礼节,亦无传统意义上的那些禁忌。可以把随便什么东西,一切事物,都搅和在一起:体育,政治,历史,文学,无所顾忌地抒发意见,为争议而引经据典,理想主义的意见,正直的道德品行……这其中有些东西,奇妙而令人振奋,那是一个迥异的世界,危险,要求高,直接,积极,而无需取悦他人。亦无学校的束缚。铁林不仅仅是一位广播明星。他是课堂之外畅所欲言无所畏惧的人。

我刚读完一本关于另外一位畅言无惧的人托马斯·潘恩的书,霍华德·法斯特所著的一本历史小说,书名《公民汤姆·潘恩》,正是我自行车篓中要还回图书馆的那批书中的一本。这些书已从车篓中翻落到门廊脚下的走道上,艾拉对着我谴责邱吉尔的时候,林戈尔德先生走了过去,看着书脊,看我都在读什么书。一半书是关于棒球的,约翰·R.图尼斯所著,另一半是美国历史,为霍华德·法斯特所著。我的理想主义(和我的关于为人的理念)正由两条平行线构建,一条的原料来自写棒球冠军的小说,他们在逆境、屈辱和失败中奋力拼搏赢得胜利。另一条则来自以英雄式美国人为主角的小说,他们与暴政和不义作战,是美国和全人类的自由英雄。英雄式的磨难。我专攻这个。

《公民汤姆·潘恩》的情节不像一般的小说模式,书中贯穿着极华美的辞句,描述了一位拥有内在智慧和纯洁社会理想的声名不好的人,一位作家兼革命者的矛盾。“他是全世界最为人憎恨的人——也许又是为一些人所最热爱的人。”“人类历史上极少有人像他这样燃烧耗尽自己的精神。”“以他自己的灵魂感受落在百万人民脊背上的鞭笞。”“他的思想理念远比杰弗逊的更贴近普通工人群众。”这就是法斯特笔下的潘恩,有着野性的赤诚,不易为人亲近,一位不寻常的传奇斗士——不修边幅,邋遢,穿着乞丐式的衣服,在战时费城混乱的街道上端着把步枪,言辞锐利苛刻,常常喝醉,出入妓院,为刺客追逐,没有朋友。独来独往:“我仅有的朋友是革命。”到我快读完这本书时,对我来讲,若决心为着人类自由向冷漠的统治者和粗俗的民众寻求社会变革,则为此目的之生与死似乎除却潘恩的方式别无他路可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