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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威尔兰多夫信使报》上的故事可以证明她曾多么爱这房子,以及他们生命中其他的东西。报上还登有照片,她站在摆满奖牌的壁炉前——身穿白色圆领衫和奶油色运动夹克,头发内卷,两只小手放在胸前,手指优雅地绞在一起,虽然有点朴实,还是显得很可爱——下面标出:“利沃夫太太,1949年新泽西小姐,喜欢生活在一百七十年前的老房子里,她说这种环境反映出她家的价值观。”多恩打电话到报社愤怒地质问提及新泽西小姐之事的时候,记者回答说他已遵守诺言,没在文章中写出来,是编辑把它放在说明中了。
不,她没有恨过这房子,她当然不会——不管怎样,那都不要紧。现在要紧的是她身体状态的恢复,她对这人或那人说的那些愚蠢的话比起在进行的恢复来根本不值一提。也许使他恼怒的是她的恢复所依靠的那种自我调节对他来说,并不是有利的或完全值得称赞的,甚至可能是对他的某种公然的侮辱。他无法对人说——当然也不能说服自己——他憎恨自己所爱过的东西……
他的思绪又回到从前。他毫无办法,忍不住要去想,梅丽七岁时在烤制两打曲奇饼的时候,因吃生面糊大病一场。过了一周,他们仍发现到处是面糊,甚至冰箱顶上都有。所以说他怎么能去憎恨冰箱?他又怎么才能重构自己的感情,想像自己如多恩那样获救,靠扔掉它换上全静音的冰箱中的劳斯莱斯“爱司腾普型”就可以办到?比如说,梅丽常在厨房里烤甜饼,加热奶酪三明治,做意大利通心面,即使碗橱没用不锈钢做,灶台也不是意大利大理石的,他也不能说憎恨这厨房。他也不能说恨这地窖,她常和她那些尖叫着的朋友到里面捉迷藏,冬天有时候他在那下面甚至还被到处乱窜的老鼠所惊吓。他不能说恨这装有古老铁壶的大壁炉,这在多恩看来真是粗俗不堪。他记得每年一月初总是将圣诞树劈成小块,以便放进壁炉燃烧,干透的树枝发出熊熊火焰,嗖嗖乱窜,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跳跃着的影子和翻滚的鬼怪沿四周的墙面爬上天花板,梅丽既害怕又惊喜。他也不能说恨这带球爪式支脚的浴缸,他常在里面给她洗澡,只是因为几十年来井水的矿物质使珐琅上形成擦拭不掉的条纹,也在出水口处留下圈印。他甚至不能说恨这马桶,把手还需轻轻摇动才可止住冲水,他还记得她生病时跪在马桶旁将盖翻起,他也同样跪着用手抬起她的小额头。
他同样不能说因为女儿干的那些事就恨她——即使他能的话!要是那样会更好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混混沌沌地生活在没有她、她曾生活过、她也许依然生活的这个世界上。如果行的话,他也可以去好好恨她一番,才不在乎她在哪个世界,过去或现在都行。但愿他能回到从前,能像其他人那样思考,再次成为完全自然的人,而不是现在这个人格分裂的诚挚的吹牛大王、表面朴实而内心忍受煎熬的瑞典佬看似稳如泰山实际内外交困的瑞典佬或者掩盖了自己被活埋真相的伪瑞典佬。他在成为所谓的谋杀犯的父亲以前,具有尚未分裂的整和感使他轻易获得体能上的信心和自由,现在哪怕稍稍恢复一点也好啊。如果他真能像有些人认为的那样毫不知情就好了——要是他能像当年他的崇拜者心目中充满传奇的瑞典佬·利沃夫那样就好了。如果他能说,“我恨这房子!”然后又变回威夸依克的瑞典佬·利沃夫就好了。如果他可以说,“我恨那孩子!永远不想再见到她!”然后继续生活下去,抛弃她,永远地鄙视和唾弃她。虽然她没有谋害却仍然残酷地抛弃了她的家庭,这种景象不管怎么说都与“理想”无关,与之联系的是背信弃义,是犯罪行为,是妄自尊大和丧失理智。盲目的对抗和孩童般的威胁欲望——这就是她的理想。总在寻找某种可供仇视的东西,是啊,这远远超出她的口吃。对美国的强烈仇恨本身就是一种疾病。可他热爱美国,喜欢当一个美国人,但他那时却根本不敢向她解释为何要这么做,担心激起她可怕的侮辱。他们生活在梅丽口吃的舌头的恐惧之中。那时候他什么影响力都没有,多恩也没有,他的父母也没有。如果那之前她都不是他的,又怎么可能再成为他的?如果将她逼入可怕的闪电战精神状态,她父亲又非得对她解释,自己对生他养他的这个国家有这种感情,那么她就更不会成为他的了。口吃,口吃的小母狗!她究竟认为自己是该死的哪一个?
想想她会用来攻击他的讨厌方式吧,她会认为在她面前背诵那四十八个州名不过是刺激他回到小孩的年代而已。实际上人们在加油站免费给他们的地图也常常让他激动,他绰号的由来也是一回事。上高中的第一天,他们到体操房第一次上课,他拍着篮球跳来蹦去,而场上其他人还在忙于穿运动鞋。距离篮板十五英尺他一连投中两次——嗖嗖!嗖嗖!——这才刚刚开始。就是用那种轻松口吻,那位人缘很好,刚从蒙特克莱尔州立大学来的年轻体育老师和摔跤教练、亨利·“博士”·沃德大笑起来,从他的办公室门口——他从未在这体操房看见有人用这么轻松自如的方式投球,朝这个瘦长的金发碧眼的十四岁少年喊道,“瑞典佬,你从哪里学的?”因为这名字将塞莫尔·利沃夫与同在一个班的塞莫尔·芒泽和塞莫尔·威西诺区别开来,所以一年级时人们在体操房都这么叫他。然后其他教师和教练也跟着叫,随后是学校的孩子们。到后来,只要威夸依克高中还在,只要住在威夸依克犹太人老区的人们还关心过去的事,沃德博士总被当成给瑞典佬·利沃夫命名的人。一下就粘上了,就那么简单,一个老式的美国绰号由体操教师脱口而出,从体操房传下去,一个将他神化的名字,这是塞莫尔所做不到的。这种神话不只是在他读书年代流传,而且留在他同学们的记忆里,以至于在他们的余生总都忘不了。他带着这绰号如同看不见的护照,越来越深地浸入一个美国人的生活中,直接进化成一个大个头的、平稳乐观的美国人,他那些相貌粗犷的先辈们——包括他那对美国性很看重的倔强的父亲——也从来想像不到自己会成为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