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白亩庄园的小梅(第33/46页)

他吩咐阿尔玛去酒窖,给他拿最好的朗姆酒来,以表庆祝。“拿两瓶吧。”他补充说道。

“也许你今晚不该喝太多。”阿尔玛小心翼翼地提醒道。他最近的发烧才康复,而且她不喜欢她父亲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情绪扭曲的可怕表情。“我们今晚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我的老朋友。”亨利对扬西说道,仿佛阿尔玛根本没有讲话。“比我们想喝的喝更多。”扬西说道,向阿尔玛做了一个警告的眼色,令她冷彻骨髓。老天,她不喜欢这个男人,尽管她父亲对他极为欣赏。阿尔玛的父亲曾经语带自豪地告诉她,扬西在解决争论方面是个有用的人选,因为他不用言语,而是用刀子解决。一七八八年,这两个男人在苏拉威西岛相遇,当时,亨利眼看着扬西没有说半句话,就把一对英国海军军官揍得乖乖听话。亨利立即聘用他为自己的代理人和执行者,两个男人从此一起掠夺世界。阿尔玛一直很怕扬西。每个人都很怕他。甚至亨利也称扬西为“训练有素的鳄鱼”,他曾说:“很难说哪个比较危险——受过训练的鳄鱼,或是野生鳄鱼。总之,我不会把自己的手放在他嘴里太久,上帝保佑他。”甚至在很小的时候,阿尔玛就已经本能地理解到,世界上有两种沉默的人:

一种温顺恭敬;另一种则是扬西。他的眼睛是一对慢慢打转的鲨鱼,此时他瞪着阿尔玛,那双眼睛显然在说:去拿朗姆酒来。

于是,阿尔玛到酒窖去,乖乖拿了朗姆酒上来——满满两瓶,一人一瓶。而后,她去了她的马车房,投入工作中,逃离预知的酗酒。半夜过后许久,她在自己的躺椅上睡着,尽管并不舒适,但她没有回房子里。黎明时分,她醒过来,走过希腊式花园,到大房子里吃早餐。然而,当她走近房子时,她能听到她父亲和扬西仍未就寝。他们大声唱着船员的歌。亨利或许已经三十年没出过海,却对每一首歌了如指掌。

阿尔玛在门口停下脚步,靠在门边听。在灰蒙蒙的晨光中,她父亲的声音在大宅中回荡,听起来凄苦、夸张、疲惫,听起来像远洋传来的鬼魅之声。

不到两个星期之后,在一八二○年八月十日早上,比阿特丽克斯从白亩庄园的大楼梯上跌了下来。

那天清晨她起得很早,肯定感觉身体状况还行,觉得可以去花园做些事。

她穿上自己那双老旧的皮革制花园拖鞋,挽起她的头发,罩在她坚硬的荷兰帽内,下楼去工作。然而,楼梯台阶前一天才上过蜡,而比阿特丽克斯的皮拖鞋鞋底太过平滑,她往前跌了下去。

阿尔玛已经在马车房改装的书房里,为一篇写给《美国植物文献》的、谈论狸藻前庭的肉食性的论文进行校对。她看见汉娜克穿过花园,朝她跑来。阿尔玛的第一个想法是,看着这位老管家跑步,真是滑稽——裙子摆动,胳臂挥舞,脸色通红紧绷,就好像看着一只大啤酒桶,穿着睡衣,蹦蹦跳跳地滚过院子。她几乎放声大笑起来。不过,阿尔玛在下一刻冷静下来。汉娜克显然惊恐万状,而这个女人一般来说不容易惊恐。肯定发生了可怕的事。

阿尔玛心想:我爸死了。她把手按在胸口上。求求你,不。求求你,别是我父亲。汉娜克此时来到门口,眼睛大张、激动异常,上气不接下气。管家哽咽起来,咽了口唾沫,冲口说出:“Je moeder is dood.”

你母亲死了。

仆人们把比阿特丽克斯抬回她的卧室,让她横躺在床上。阿尔玛几乎害怕走进房间,她很少进她母亲的卧室。她看见母亲的脸变得灰白,她的额头撞得青肿,嘴唇裂开、流着血,皮肤摸上去冷冰冰。仆人们围在床边,其中一个女仆把镜子放在比阿特丽克斯鼻子底下,看有无任何呼吸的迹象。

“我父亲在哪里?”阿尔玛问道。“还在睡。”一名女仆说道。“别叫醒他,”阿尔玛下令,“汉娜克,松开她的胸衣。”

比阿特丽克斯总是把胸衣束得很紧——紧得体面、坚决、透不过气。他们把比阿特丽克斯的身子转向一边,让汉娜克解开系带。然而,比阿特丽克斯仍然没有呼吸。

阿尔玛转身面对一个年纪较轻的仆人——一个看起来能够跑很快的男孩。

“把sal volatile拿来给我。”她说道。他呆呆看着她。

阿尔玛这才意识到,在匆忙中,她跟这孩子讲了拉丁语。她订正自己:“把碳酸铵拿来给我。”

男孩再次神色茫然。阿尔玛转过身去,看了看房间里的其他人,她只看见迷惘的面孔,没有人知道她在说什么。她用的不是正确的字眼。她绞尽脑汁,再试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