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白亩庄园的小梅(第35/46页)

比阿特丽克斯似乎没有听见,阿尔玛于是又问了一次,这回是用荷兰语问的。

“Zal ik Hanneke roepen?”比阿特丽克斯闭上眼睛。“要找亨利过来吗?”

阿尔玛握住母亲冰冷的小手。她们以前从未握过手。她等待着。比阿特丽克斯没有睁开眼睛。当阿尔玛几乎打起盹儿时,她的母亲开口说话了,用的是英语。

“阿尔玛。”“是的,妈。”

“永远别离开。”

“我不会离开你。”

不过,比阿特丽克斯摇摇头。这不是她的意思。她再次睁开眼睛。阿尔玛又一次等待,在这充满死亡的阴暗房间里疲倦至极。过了很长一阵子后,比阿特丽克斯才找到力气说出完整的声明。

“永远别离开你父亲。”她说道。

阿尔玛能说什么?在一个女人临终前,该做什么承诺?尤其是,如果那女人是你的母亲?你承诺一切的请求。

“我永远不会离开他。”

比阿特丽克斯再次用她那只好的眼睛审视阿尔玛的脸,仿佛在衡量这个诺言是否出于诚心。她显然心满意足,再次闭上眼睛。

阿尔玛又给她母亲滴了一滴鸦片酊。比阿特丽克斯的呼吸现在十分微弱,她的皮肤僵冷。阿尔玛确定她的母亲已经说出最后的遗言,然而,将近两个钟头之后,阿尔玛在椅子上睡着时,她听见咕噜咕噜的咳嗽声,猛然惊醒过来。她以为比阿特丽克斯透不过气,但她只是尝试再开口说话而已。又一次,阿尔玛用那杯讨人厌的茶,润湿比阿特丽克斯的嘴唇。

比阿特丽克斯说:“我头晕。”阿尔玛说:“我叫汉娜克过来。”

让人诧异的是,比阿特丽克斯笑了笑。“不,”她说,“Het is jn。”很舒服。而后,比阿特丽克斯闭上眼睛——仿佛出自她自己的决定——就过世了。

第二天早上,阿尔玛、普鲁登丝和汉娜克共同为遗体清洗更衣,把她包在裹尸布里,准备下葬。那是一件沉默哀伤的工作。她们不顾当地习俗,未把遗体摆在大厅内供人瞻仰,亨利也不想看见他太太的遗体,他说他无法忍受。何况,在这种炎热的天气下,尽快下葬是最明智、最卫生的做法。因为在过世前,比阿特丽克斯的身体即已开始腐化,现在大家都担心可能会快速腐烂。汉娜克差遣白亩庄园的一名木工快速打造了一口简单的棺材。为了抑制臭味,三个女人把薰衣草香囊塞入裹尸布各处。棺材打造好后,比阿特丽克斯的遗体立即被装上马车,载往教堂,存放在阴凉的地窖中,直到举行葬礼。阿尔玛、普鲁登丝和汉娜克的上臂缠上服丧的黑纱带,她们将服丧半年。纱布紧紧缠在手臂上,让阿尔玛觉得自己就像系了绳子的树。

丧礼当天下午,她们走在马车后面,跟着棺材来到瑞典路德教堂的坟场。下葬仪式快速、简单、高效率、体面。参加的人约有十来个。药剂师加里克到场了,在整个丧礼过程中,他咳嗽咳得厉害。阿尔玛知道,因为长年处理让他致富的药喇叭粉,他的肺已经破损。扬西也在场,他的秃顶像武器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霍克斯也到场了,阿尔玛希望自己能被他搂在怀里。令阿尔玛感到意外的是,她昔日那位脸色苍白的家教狄克逊也在那里。她想象不出狄克逊先生是怎么听说比阿特丽克斯的过世,也不知道他喜欢从前的雇主,不过,对他的到来她仍觉得感动,也这么告诉他。芮塔也来了。芮塔站在阿尔玛和普鲁登丝中间,两手各牵着两个人的手,她一反常态地沉默不语。事实上,令人钦佩的是,芮塔当天冷静得几乎像是惠特克家的人。

没有任何人哭,比阿特丽克斯也不希望如此。从生到死,比阿特丽克斯总是教导别人必须流露出信誉、忍耐和克制。这女人体面了一辈子,如果最后有个多愁善感、婆婆妈妈的结局,那可真是可惜。葬礼过后,白亩庄园也不举办喝柠檬水、共同缅怀慰藉的任何聚会,比阿特丽克斯不会想要这些。阿尔玛知道她的母亲一向欣赏植物分类学之父林奈向家人指示自己的葬礼仪式:“不招待任何人,不接受任何哀悼。”

棺材被埋入黏土墓穴。路德牧师在葬礼上发言。礼拜仪式、连祷文、使徒信经——快速过去。没有致悼文,因为这不是路德教派的习惯,倒是有一场布道,熟悉而冷峻。阿尔玛试着要听,可是牧师嗡嗡地念着,直到她恹恹欲睡,耳边只传来断断续续的布道。罪恶是与生俱来的,她听见。恩典是上帝赐予的奥秘。你无法赚取、无法挥霍、无法添加,也无法磨灭恩典。恩典很难拥有,没有人知道谁能拥有。我们受洗归入死亡。我们赞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