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白亩庄园的小梅(第36/46页)
夏日的骄阳缓缓西沉,让阿尔玛的脸狂烧起来。每个人都难受地眯起眼睛。亨利呆滞惶惑。他唯一的要求是:棺材一旦放入墓穴,就在上面铺上稻草。他要先确定,当头几铲土落在他太太的棺材上时,那可怕的声音不会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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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岁的阿尔玛,现在成为白亩庄园的女主人。
她扮起她母亲旧有的角色,仿佛她已经受过一辈子的训练——在某种程度上,确实也是如此。
比阿特丽克斯葬礼过后的第一天,阿尔玛走进她父亲的书房,开始筛检累积起来的文书、信件,决定立即处理习惯上都由比阿特丽克斯执行的任务。让阿尔玛越来越苦恼的是,她发现过去几个月来,甚至过去一年来,在比阿特丽克斯健康每况愈下的同时,白亩庄园的许多重要工作——账目、计价、通信——都无人照管。阿尔玛责骂自己怎么没有早一点儿察觉此事。亨利的书桌一向是重要的文件和无用的杂物混作一团的场所,但是直到阿尔玛对书房进行深入调查后,她才了解这种混乱的状况有多么严重。
她发现:一叠叠重要文件在过去几个月来,从亨利的书桌满溢出来,堆在地板上,像地质层一样。令人恐惧的是,有更多箱子的未分类文件藏在柜子深处。阿尔玛先找到从五月以来尚未付清的账单、从未结算的工资和厚厚的各类信件,这些信件来自等候订单的建筑商、情况紧迫的生意合伙人、海外收藏家、律师、专利局、世界各地的植物园,以及各种各样的博物馆馆长。如果阿尔玛当时知道有这么多信件没有人管,几个月前她就会去照看。如今却已几乎发展到危机的地步。此时此刻,一艘满载各种惠特克植物的船,正停泊在费城码头,被收取高昂的入港费,因为船长没拿到报酬,无法卸货。
更糟的是,所有这些紧急公务当中,还混杂着荒唐的小细节、浪费时间的事情、愚蠢透顶的成堆废物。有一张西费城某个女人写来的便条,说她的宝宝刚刚吞了一根针,这母亲担心孩子可能会死——白亩庄园有没有人能告诉她怎么办?十五年前曾在安提瓜为亨利工作的一名博物学家,他的遗孀表示自己一贫如洗,要求一笔养老金。白亩庄园的庭园设计总管写来一张已经过时的便条,说必须立即开除某个园丁,因为他下工之后,在房间内用西瓜和朗姆酒宴请好几个年轻女性。
除了其他要事,她的母亲是不是总是在负责这类的事情?吞下的针?郁郁寡欢的遗孀?西瓜和朗姆酒?
阿尔玛发现,除了清理这团混乱之外,她别无选择,一次处理一件。她好言好语地说服她父亲坐在她身边,帮她了解各式各样的项目是什么意思,这项或那项诉讼需不需要当回事,或者去年以来菝葜根的价格何以急遽攀升。他们都无法完全解读出比阿特丽克斯那套编了密码、像意大利文、复杂的会计系统。不过,阿尔玛在数学方面更为擅长,因此她尽力推敲出账本的含义,同时创造出一种比较简单的方法,以备未来之用。阿尔玛委任普鲁登丝,把亨利一面大声抱怨一面口述的重要信息,笔录成一页又一页的礼貌信函。
阿尔玛是否为她母亲的过世感到哀伤?我们很难确定。她不算真的有时间哀伤。她埋头于工作与挫折的渊薮中,这种感受与哀伤本身并不能够完全区分。她非常疲倦,心神昏乱。有些时候,她从工作中抬起头来,向她母亲提出一个问题——朝着比阿特丽克斯经常坐的椅子望去——却为眼前空无的景象感到吃惊。就好像看着墙壁上多年来挂着钟的地方,却只看到一片空白。她无法训练自己不去看;那片空白,每一次都让她惊讶。
不过,阿尔玛也对母亲感到愤怒。她一边翻阅数月以来的混乱文件,一边纳闷比阿特丽克斯明明知道自己病得很重,为什么一年多来却没有找人帮忙。为什么她把文件放入箱子里,存放在柜子当中,不去寻求援助?为什么比阿特丽克斯从未把她那套复杂的会计系统教给任何人,或至少告诉哪个人,前几年的归档文件放在什么地方?
她记得她母亲曾在多年前训诫她:“永远不要在红日高照的时候,把你的工作放在一旁,阿尔玛,不要以为明天可以找到更多的时间干活——因为明天的时间永远不会比今天更多,一旦你的工作进度落后,就永远赶不上了。”
那比阿特丽克斯为什么让事情落后这么多?或许她不相信自己正处于垂死状态。或许痛苦使她脑袋糊涂,与世界失去了联系。或者可能——阿尔玛暗暗思忖——比阿特丽克斯想用这一切工作,惩罚活着的人,在她死后还会延续很久。至于汉娜克,阿尔玛立即明白,这女人是个圣人。阿尔玛以前从未留意汉娜克在庄园做了多少事。汉娜克负责招募、培训、管理、惩戒庄园里的数十名员工。她管理储藏食物的地窖,收获庄园的蔬菜,仿佛带领着骑兵队从田园菜圃冲锋而过。她征用她的“军队”把银器擦亮、搅拌肉汁、拍打地毯、粉刷墙壁、挂起猪肉、铺设车道、提炼猪油、烹制布丁。汉娜克以她温和的性情和严格的纪律,总算控制住了这么多人的猜疑、怠惰和愚蠢。比阿特丽克斯病倒后,她显然是让庄园得以持续运作的唯一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