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白亩庄园的小梅(第8/46页)

乐团又奏起了音乐,这幅天体景观展现出费城上流社会所见过的最奇特、最美丽的华尔兹风情。太阳王亨利站在全体人员的中心,容光焕发,一头火红色的头发,大大小小的男人绕着他转动,女士们则绕着男人转圈。集结成群的未婚女性,在宇宙最外环的角落发出炫目的光芒,宛如未知的银河。庞特希里爬上花园的高墙,站在墙上摇摇欲坠,指挥、控制整个场面,在夜空中高声嚷着:“男士们,保持你们的速度!女士们,切勿离开你们的轨道!”

阿尔玛也想参与其中。她从未见过如此激动人心的场面。她从未这么晚还没睡——被噩梦惊醒除外——然而在这场欢宴中,不知怎么回事,她似乎被人遗忘了。她是在场唯一的孩子,就像她这辈子始终是席间唯一的孩子。她跑到花园墙边,朝着在墙上摇摇欲坠的庞特希里大师高喊:“先生,把我放进去吧!”意大利人从墙上俯身看着她,极力集中眼神——这孩子是谁?他原本可能完全把她搁在一边,但是亨利随即从太阳系中心吼道:“给这女孩安排一个地方!”

庞特希里耸耸肩。“你就是彗星了!”他俯身向阿尔玛喊道,一边仍用一只挥舞的胳膊装模作样地指挥宇宙。

“彗星要怎么做,先生?”

“飞向四面八方啊!”意大利人下令。

她于是照做。她让自己投入行星当中,在大家的轨道之间穿梭旋转,缎带在她的发上松开。每当她接近她父亲时,他就会大叫:“别靠我太近,小梅,否则你会被烧成灰!”他推开她,不让她接近自己那滚烫易燃的身体,迫使她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教人诧异的是,不知何时,一支噼啪作响的火炬被塞进她的手中。阿尔玛没看见是谁给了她火炬。从来没有人把火托付给她。火炬爆出火花,她在宇宙中狂奔而过时,燃烧的焦油碎块抛入她背后的空气中——这是唯一没有坚守椭圆形轨道运行的天体。

没有人阻止她。

她是一颗彗星。

她不知道自己不是在飞。

6

阿尔玛的年少时期——或者说,年少时期最单纯、最天真的部分——在一八○九年十一月一个平凡不过的周二深夜戛然而止。

阿尔玛从熟睡中被提高的嗓音和马车车轮碾过石子路的声音吵醒。这么晚了,屋子里本该是静悄悄的地方(比方说,她卧室门外的走廊,和楼上的佣人住房)传来从四面八方快步走过的脚步声。她在寒冷的空气中起身,点燃蜡烛,找到她的皮靴,伸手取来一条披肩。她的直觉是,白亩庄园出了什么麻烦,或许需要她协助。日后,她将回想起这个荒唐的念头,(她怎么可能真的相信自己帮得上任何忙?)然而在当时,她心里认为自己是将满十岁的年轻女孩,她对自己的重要性仍具有一定程度的自信。

当阿尔玛来到宽敞的楼梯顶层时,她看见在她的底下,在宏伟的家门入口,聚集了一群手持灯笼的男人。她父亲在他自己穿的睡衣外面披着大衣,站在他们所有的人中间,神色显得紧张焦虑。汉娜克也在那里,头发塞在睡帽里。阿尔玛的母亲也在那里。事情肯定很严重;阿尔玛从来没见过她母亲这么晚还没睡。

但是还有一件事吸引了阿尔玛的注意——一个女孩,比阿尔玛略微矮小,淡金色的发辫梳向脑后,站在比阿特丽克斯和汉娜克之间。两个女人各有一只手搭在女孩纤弱的肩膀上。阿尔玛觉得女孩看上去似曾相识。或许是某个工人的女儿?阿尔玛不能确定。不管女孩是谁,她有一张最漂亮的脸孔——尽管那张灯光下的脸显得惊恐害怕。

然而,让阿尔玛感到不安的不是女孩的恐惧,而是比阿特丽克斯和汉娜克紧紧抓住女孩肩膀时特有的坚定。一个男人走上前,似乎要把女孩拉过去时,两个女人围得更紧,把女孩抓得更牢。男人往后退去——他这么做很聪明,阿尔玛心想,因为她正巧瞥见她母亲脸上的表情:坚决不让步的凶悍神情。汉娜克脸上也有相同的表情。这两个阿尔玛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脸上共有的凶悍表情,使她充满莫名其妙的恐惧。这里不知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

阿尔玛呆呆地发愣,手里拿着蜡烛和她厚实的靴子。这时,比阿特丽克斯和汉娜克同时转过头来,向阿尔玛所站的楼梯顶层看去,仿佛阿尔玛大声叫了她们的名字,而似乎她们不喜欢被打断。

“上床睡觉。”她们两人吼道——比阿特丽克斯用的是英语,汉娜克则是荷兰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