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洛克(第88/108页)

他只看到了一幅画面:新的报头升到了《新闻公报》的门楣上。

“你最好作出让步。”

他后退了一步。他后面并不是一堵墙。只不过是他椅子的靠背。

他想到在卧室里他几乎要扣动扳机的那一刹那。他知道他现在又要扣动它了。

“好吧。”他说。

那只不过是一个瓶盖,华纳德低头看着脚下一个发光的小点,心想,一个瓶盖落到了车道上。纽约的车道上到处是这样的东西——瓶盖儿,安全别针,竞选徽章,项链挂钩;有时候还有丢失的珠宝;现在它们那么相像,被压扁了,陷进了地面;它们让人行道在晚上闪闪发亮。城市的肥料。有人喝空了酒瓶,便把盖儿扔掉了。多少辆汽车从它上面轧过?人能将它找回来吗?人能跪在地上,徒手将它挖出来吗?我没有权利希望逃避。我没有权利跪在地上寻求补救。几百万年以前,当地球诞生时,就有像我一样的生物:被粘在树脂里变成琥珀的飞蝇,陷入沼泽里变成岩石的动物。我是一个二十世纪的人,而我变成了人行道上的铁片,等待着纽约的卡车从上面轧过去。

他慢慢地走着,大衣领竖起来。街道在他前面延伸着,空旷而寂寞,而前方的建筑就像摆放在书架上的书脊,没有秩序地挤在一起,各种大小的都有。他走过的街角通向黑暗的过道。街灯给城市罩了一个防护罩,可是一些地方有了破洞。看到前方一缕斜射的灯光时,他拐过了街角。那是一个三四个街区大小的去处。

灯光来自一家当铺的窗口。店铺已经打烊了,可是一个耀眼的灯泡吊在那里,以便使那些可能会沦为抢劫者的人望而却步。他停下脚步,看着它。他想,人世间最粗鄙的景象,一家当铺的窗口。那些对于人来说神圣的东西,那些珍贵的东西,却在所有人的眼光里屈服了,向典当和讨价还价屈服,对于陌生人冷漠的目光而言无异于垃圾,一堆破铜烂铁,打字机和小提琴——梦想的工具,老照片和结婚戒指——爱情的标签,与脏兮兮的裤子、咖啡壶、烟灰缸、色情的石膏像放在一起;绝望的废料,被典当了,但并没有卖出,并没有彻底分离,只是抵押给了一个流产的希望,永远没有可能赎回。“你好,盖尔·华纳德。”他对着橱窗里的那些东西说,然后接着往前走。

他感觉到脚下有一个铁格栅,一种气味扑面而来,一种尘土、汗水和脏衣服的味道,比牲畜围栏的味道更难闻,因为它有一种家庭的、正常的品质,如同例行公事般乏味。那是地铁的栅板。他想,这是许多人加在一起的残渣,是人类的身体挤作一团的残渣,没有挪动的空间,没有呼吸的空气。这就是和,尽管是在下面,但在紧压的肉体中间,人还可以找到浆过的白色衣裙的味道,干净的头发,健康的年轻的皮肤。这就是和的本质,是用最小公分母求出的值。那么,许多人的内心加起来的残渣是什么?没有空气,没有空间,没有差别?《纽约旗帜报》,他想,又往前走。

我的城市,他想,这个我热爱过的城市,这个我认为我统治过的城市。

他从董事会的会议上走了出来,他说:“爱尔瓦,你接管吧,等到我回来为止。”他并没有停下来看曼宁在本地新闻编辑室里筋疲力尽的样子,像喝醉了酒,也没有看那个房间里的人,他们仍然在发挥着作用,等待着,心里清楚在董事会上会有怎样的决定;也没有看多米尼克。斯卡瑞特会告诉他们的。他从大楼里走了出来,回到他的顶楼公寓,独自坐在那间没有窗户的卧室里。没有人来打扰过他。

当他离开顶楼公寓时,已经安全了;天黑了。他经过一个报摊,看到最新一期晚报宣布了华纳德罢工顺利得到解决。工会接受了斯卡瑞特的妥协。他知道斯卡瑞特会照料好其余的事情的。斯卡瑞特会重新刻印明天《纽约旗帜报》的头版。斯卡瑞特会撰写将会在头版上出现的社论。他想,现在,那些印刷机又开始轰鸣了。明天早晨的《纽约旗帜报》再过一小时就要被送上街头了。

他信步走着。他一无所有,却被城市的每一个部分拥有着。城市现在应该指引他方向,他应该沿着偶然出现的拐角移动。我就在这里,我的主人们。我来向你们致敬和鸣谢,无论你在何处需要我,我都会服从命令。我就是那个想要权力的人。

一个老女人坐在一所破旧褐砂岩房子的露台上,她肥胖的白色膝盖叉开着——在一家富丽堂皇的酒店前挺着裹在白色绸缎下的肚皮的男人——在杂货店柜台啜着啤酒的小个子男人——靠在出租房门口脏垫子上的妇女——停在拐角处的出租车里的司机——佩着兰花,在一家路边小酒馆喝醉的女人——叫卖口香糖的没牙老太太——靠在弹子房门口穿着衬衫的男子——他们都是我的主人。我的没有面孔的所有者、统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