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洛克(第90/108页)
“……如果他被证实有罪,这似乎是必然的,必须使霍华德·洛克受到法律所能强加于他的最彻底的惩罚。”
社论署名为“盖尔·华纳德”。
当他抬起头时,他正身处一条灯火通明的大街,在街边整洁的人行道上,注视着一个橱窗里优雅地歪在缎面四轮马车上的蜡像。那具蜡像身着一件橙红色的长睡衣,透明合成树脂的凉鞋,一串珍珠挂在一根举起来的手指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将那张报纸扔掉了。它已经不在他手里了。他回头扫了一眼。在某条他自己都不清楚他经过了的街道上找到一张被丢弃的报纸是不可能的。他心想,为什么要找?那样的报纸多的是,满城都是。
“你一直是我生命中永远都不可能重复的一场遭遇……”
霍华德,我四十年前就写好了那篇社论。是在我十六岁的一个晚上,当我站在一座出租房的屋顶上时写的。
他继续往前走。前面又是一条街,突然之间转入一片长长的空寂。一串绿灯排成一列,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宛如一串没有尽头的念珠。他想,现在,从一颗绿色念珠走向另一颗绿色念珠。他想,这些并不是写在社论里的词语,可是那些词语却随着他迈出的每一步在他的耳畔回响:是我的罪过——是我的罪过——我罪大恶极。
他从一个摆满穿破的旧鞋的橱窗前经过,从挂着十字架的贫民救济会的门前经过,从一位两年前参加竞选的政党候选人剥落的海报前面经过,从一家在人行道上堆满成桶烂菜的食杂店门前经过。街道在收缩,墙壁越来越近。他闻得到河的气息,偶尔出现的街灯上笼罩着一团团的水雾。
他在“地狱厨房”。
他周围那些建筑物的正面仿佛突然之间暴露在他眼前的秘密后院的墙壁上:毫无保留的朽败,超出了隐私和羞耻的需要。他听到从拐角处的沙龙里传来的一声声尖叫,不知是欢喜还是叫骂。
他站在街道的中央。他缓缓低头俯视着一道道黑黢黢的豁口,抬头看着那一堵堵条痕遍布的墙壁,看着那些窗户和屋顶。
我从未走出过这里。
我从未走出过。我向杂货店老板投降了,向渡船甲板上一双双的手投降了,向弹子房的老板投降了。这儿的事你管不着。这儿的事你管不着。你从来就没有管过任何地方的任何事,盖尔·华纳德。你只不过是把自己也变成了他们管的事。
他抬头仰视,穿越城市,看向一座座摩天大楼的轮廓。他看见一串灯火高悬在黑色的天幕之上,一座耀眼的小尖塔无所傍依,一个小小的、明亮的四边形挂在天幕上,却与天空保持着距离。他知道它们所属的著名建筑物的名字,他可以在空中重塑它的形象。他想,你们就是我的法官和证人。你们毫无阻碍地高高凌驾于那些下沉的屋顶之上。你们在松懈、疲惫和意外中将自己的光辉直射星辰。一英里开外的海上的人是看不到这些的,这并不重要,但你们将是那种存在,那座城市。几百年来,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秉承着寂寞的公正,我们可以看看他们,并且说,我们身后有一个人类。一个人无法逃避你们。街道变了,可是抬头仰视,你们却总是矗立在那里,庄严依旧。你们看见了我今晚在街头走过。你们见证了我所有的脚步和岁月。我背叛的是你们。因为我生来就是你们中的一个。
他继续走着。已经很晚了。灯柱下一圈圈的光晕抛撒在空寂的人行道上。偶尔响起尖利的出租车喇叭声,仿佛门铃声在空寂无人的室内走廊上回响。路过的时候,他看到被人丢弃的报纸:在人行道上,在公园的长椅上,在街角铁丝网围成的废物筐里。其中有许多是《纽约旗帜报》。今晚人们读了许多份《纽约旗帜报》。他想,我们正在使发行量上升,爱尔瓦。
他站住了。他看到他前面的明沟里有一份报纸,头版向上。是《纽约旗帜报》。他看到了洛克的照片,脸上有橡胶鞋的鞋印。
他弯下腰去,他的身体自己慢慢地折下去,先是双膝,然后是两臂,将那份报纸捡起来。他把头版向里折好,放入衣袋里。他继续向前走。
一个未知的橡胶鞋印,在城市的什么地方,在一只我放它前进的未知的脚上。
我放了一切。我造就了每个要毁灭我的人。世上有一只野兽,因它自己的无能而该死地安全。我破坏了堤坝。他们本来仍然无助。他们什么也生产不出来。我给了他们武器。我给了他们我的力气,我的精力,我生活的力量。我创造出了一个伟大的声音,又让他们支配那些话语。那个向我脸上扔甜菜叶的妇女有支配话语的权利。是我为她造就了这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