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洛克(第92/108页)

等待,在不耐的苦恼中,他想,等待。必须学会以现在的样子去面对她。将自己训练成一个摇尾乞怜的人。对于那些你无权得到的东西,就一定没有什么借口。在你与她力量的交锋中没有平等,没有抵抗,没有自豪。现在只有接受了。作为一个不能给予她任何东西的男人站在她的面前,并将靠她选择给予他的东西而生存。那将会是鄙视,不过那种鄙视会来自于她,而且那会成为一种约定。告诉她你认识到了这一点。在对尊严的公开放弃中本身就蕴含着一种尊严。学会这样去做。等待……他坐在顶楼公寓的书房里,头靠在椅子的扶手上。空空的屋子里,他的身边并没有证人……他想,多米尼克,除了说我如此需要你之外,别的什么我都不想说。还有,我爱你。有一次我告诉过你,不要考虑这一点。现在我要将它当作一只锡杯,不过我会用它的。我爱你……

多米尼克伸展身子躺在湖岸上。她看着小山上的那座房子,看着她头上的那些树枝。她平平地躺着,两手交叉枕在头下,仔细地端详着映衬在天空下的树叶。那是一种很认真的消遣,给她带来完全的满足。她想,那是一种可爱的绿色,植物的颜色就是和物体的颜色有所不同,这树叶的颜色里面透出光泽,它不仅仅是绿色,而且也是树木表现出来的生命力。我不必往下看,只消看一眼那些树叶的颜色,我就可以知道树枝、树干和树根是什么样子的了。叶边上的火焰便是阳光,我不必去看,就能断定今天整个乡村的样子。波光粼粼,荡起一圈圈的涟漪——那是湖,是从水中折射过来的一种特殊的光,今天这座湖是美丽的,可是最好不要用眼睛去看它,只要透过这点点的波光去猜想就行了。以前我从没享受过其中的乐趣,大地的景色是那么伟大的背景,可是除了作为背景,它是毫无意义的,我想到了那些拥有它的人,那使我太痛苦了。现在我可以爱它了。他们并不拥有它。他们一无所有。他们从来就没有赢过。我已经见过了盖尔·华纳德的一生,而现在我明白了。人是不能以他们的名义憎恨大地的。大地是美丽的,而且它是一个背景,不过不是他们的。

她知道她必须做的事情。不过她得给自己一些时日。她想,除了幸福,我已经学会承受任何事情。我必须学会如何承载,如何不被压垮。从现在起,那是我所需要的唯一准则。

洛克站在摩纳多克峡谷他房子的窗前。他租了这座房子避暑。需要独处和休息的时候,他便到那里去。那是一个宁静的夜晚。窗外是一座小小的岩架,满山的树,就像是悬挂在天幕上一样。一抹落日的余晖洒在深色的树梢上。他知道下面还有房子,可却看不见。他像其他任何租住者一样对自己修建这样一个处所的方式心怀感激。

他听到另一侧有汽车驶上山来的声音。他侧耳聆听,不由大吃一惊。他并没料到要来客人。汽车停下了。他走过去开门。当他看到多米尼克时,他没有惊讶。

她走了进来,仿佛她是半小时前才离开的似的。她没有戴宽边帽,也没有穿长筒袜,只穿了一双凉鞋和一件打算在回程的乡间公路上穿的裙子,那是一件深蓝色的短袖紧身亚麻连衣裙,像是一件做园艺时穿的罩衫。她看上去并不像是刚刚驾车穿过了三个州,倒像是刚刚从山下散步回来似的。他知道这应该是个庄严的时刻——而本来是无须庄严的;那无须强调、不容拆分,那并不是这个特殊的夜晚,而是他们身后所走过的七年的完整意义。

“霍华德。”

他站在那里,好像是在注视着他名字的声音。他已经拥有了他想要的一切。

可是,即使是在此时,仍然有种痛苦的想法。他说:

“多米尼克,等他恢复过来吧。”

“你知道他不会恢复的。”

“对他有点同情心。”

“不要用他们的语言讲话。”

“他别无选择。”

“他本来可以将那家报纸关闭。”

“那是他的生命。”

“而这是我的生命。”

他不知道,华纳德曾经说过,所有的爱都是制造例外。而华纳德不会知道,在他试图妥协的那一刻,洛克爱他至深,制造了最大的例外。然后,洛克知道,那是没有用的,正如所有的牺牲一样。他说的话是她的决定下方他的署名:

“我爱你。”

她打量着那间屋子,让那些墙壁和桌椅普普通通的现实来帮助她,使她遵守她为了这一时刻学会的准则。那些由他设计的墙体,那几把他用过的椅子,桌子上他的一包香烟,当生活变成了此刻这个样子,那些日常的生活必需品便增添了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