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被绞死的人(第25/34页)

但是,不知怎么,这一回思路并不敏捷。他心里很不愉快,觉得自己走错了一步棋,错得很厉害,甚至很愚蠢。他好几次几乎从开局起回顾自己走过的每一步棋。结果,没有发现失着的地方,但是那种走错一步的感觉却不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越来越强烈,越来越令人沮丧。忽然,他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使他感到难过的想法:也许他错在想用下棋分散注意力,借此避免想到死,避免产生被判死刑的人必然会有的那种恐惧感。

“不,我不会这样的!”他冷冷地回答自己,同时平心静气地收起了想象中的棋盘。他以下棋时那样聚精会神的态度,像对待一场严格的考试似的,竭力想认识清楚他所面临的可怕而又无可奈何的处境。他环视了一遍牢房,尽可能不放过任何一件东西,计算了一下到受刑还有多少时间,并在头脑里为自己大略地描画了一幅处绞刑时的相当正确的图景,随即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

“那又怎么样?”他用反问的口气说道,“无非就是如此。有什么好害怕的?”

他真的不感到害怕。不但不害怕,甚至还出现了某种相反的感觉——一种模模糊糊的,然而却是巨大的、豪迈的欢乐感。那个至今仍未找到的错误,已经不再使他懊恼、生气,相反却在预示着某种出乎意料的好事,这就像他以为一位亲密的朋友已经死了,结果那人却安然无恙地笑眯眯地回来了。

维尔涅再一次耸了耸肩膀,摸了摸自己的脉搏:心跳加快了,但仍然均匀、有力、不停地发出怦怦的声音。他像一个初次被关进监狱的囚徒,再一次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周围的墙壁、门上的插销,以及固定在地上的椅子,心里想:

“我为什么感到这样轻松愉快,这样自由自在?是的,正是自由自在。我想到明天就要被处绞刑——同时却又觉得好像根本没有这回事。我看看墙——这些墙也仿佛根本就不存在。我是那样地自由自在,仿佛自己不是在监牢里,相反却像是刚从坐了一辈子的监牢里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维尔涅的双手哆嗦起来——这对他来说可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他的思想变得越来越汹涌、激烈。他的头脑里好像裹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火焰挣扎着,竭力想冲出脑壳,到广阔的天地里去照亮那仍被黑夜笼罩着的暗洞洞的远方。它终于冲了出来,把远方照得一片通亮。

这两年来,压抑着维尔涅的那种昏昏沉沉的疲倦感消失了。过去,他的心脏被一条僵死的、冰冷的、紧闭着口眼的、沉重的蛇缠住了,而现在这条蛇突然不知去向。在临死之前,他的美妙的青春开开心心地回来了。而且随之而来的还有比美妙的青春更美妙的东西。人的心灵会豁然开朗,保佑着人,使其登上洞幽烛微的巅峰,这当然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现象,可维尔涅此刻恰恰处于这样的境界,他突然同时看到了生和死,一幅空前壮观的景象出现在他眼前,使他惊叹不已。他好像正在狭窄得像刀刃一样的绝顶上走着,绝顶的两边尽收眼底,一边是生,另一边是死,就像两个波光粼粼、美不胜收的深邃的海洋,而到了地平线处,这两个海洋便融合为一,与无边无际的天空浑然一体了。

“这真是蔚为壮观呀!”他慢慢地说着,情不自禁地欠身站起来,挺直了腰背,就像见到了一国之君一样。他用能够穿透一切的目光迅速一扫,四周围的墙壁以及空间、时间,都顷刻消失了。他举目远眺,一览无余地望到了即将被他舍弃的生活的最深处。

他所见到的生活是崭新的。但他已不再像以前那样力求把自己所见到的景物用语言铭记下来,何况人类的语言是那么单调、贫乏,根本找不出词汇可以形容此刻展现在眼前的奇观。人们脸上曾经使得他蔑视,有时甚至使得他憎恶的那种渺小、卑劣、凶狠的东西,此刻已经消失殆尽。这正如一个乘着气球腾空而上的人,远远离开了他所居住的小城,于是城市狭窄的街道上到处可见的垃圾和污秽对他来说都已消失,本来丑陋的东西变得美丽了。

维尔涅下意识地走到桌子旁边,伸出右手撑在桌面上。他生性高傲、威严,但却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采取如此傲慢、威严、自由自在的姿态。他的脖子从来没有用此刻这种姿势转动过,他的眼睛从来没有用此刻这种目光瞵视过。这是因为他从来还没有像此刻,在这里,在监狱里这样感到自己是自由的、可以主宰命运的,尽管他离绞刑、离死亡不过只有几个小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