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被绞死的人(第26/34页)

而且连人也都变成了新人。在他豁朗的目光看来,人也变得亲切可爱,富有魅力了。他凌空飞翔,超越了时间,清楚地看到,人类是多么地年轻,仅仅昨天还在原始森林中像走兽那样嚎叫呢。于是原来觉得的人们身上那些可怕的、难以容忍的、丑恶的东西,突然变得可亲可爱了——可亲可爱得就像刚刚学步的孩子,还不会像成人那样走路,就像孩子在学语,虽已显露出天资颖慧,但还语不成句,就像孩子逗人发笑的跌跤、出错,乃至闯祸。

“你们大家都是我可亲可爱的人啊!”维尔涅喜出望外地微微一笑,这时他原来那种威严的姿态立即消失不见了。他重又成了一名囚徒,被禁锢在低矮、窄小的牢房里,那双老是贴在门板上死死地监视着他的眼睛,使他厌恶、烦躁。奇怪的是,他几乎一下子就把刚才清清楚楚地看到过的一切都忘掉了;更奇怪的是,他连去回想一下的愿望都没有。他坐了下来,而且尽可能坐得舒服点,不像平素那么坐得端端正正,脸上也一反常态,露出一抹不是他维尔涅的软弱、温存的微笑,眼睛看着四周的墙壁和铁栏杆。这时,又发生了一件在维尔涅身上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他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我亲爱的同志们!”他痛哭流涕地低声呼唤着,“我亲爱的同志们!”

他通过什么样神秘的途径,从傲视一切和无限自由的感情中走出来,变得这么温存、这么富于怜悯心的呢?对此,他不知道,也没有去想一想。他这是出于对自己亲爱的同志们的怜悯呢,还是有某种更为崇高和更为热烈的感情蕴含在他的泪水之中?对此,他那颗突然复活和突然变得年轻的心,也茫无所知。他只是哭着并低声呼唤着:

“我的亲爱的同志们!你们大家都是我亲爱的同志呀!”

面对这个失声痛哭、含泪微笑的人,无论是法官,还是同志们,还是他自己,都不会相信这就是维尔涅,就是原来那个冷冰冰的、高傲的、疲惫的和大胆果敢的维尔涅。

十一 押赴刑场

在把囚犯分别押上各辆囚车以前,他们五个人被集中到一个房间里,这房间又大又冷,上面是拱形的天花板,很像是一间弃之不用的办公室,或者是一个空荡荡的会客室。他们获准可以彼此交谈。

然而只有丹尼娅·柯伐尔楚克立刻利用这个机会。其他的人都一声不吭,只是彼此紧紧地握着手。他们的手有的冷得像块冰,有的却热得像团火。他们不好意思地、松散地围成一圈,不仅互相不说话,连眼睛也不看别人。此刻,他们聚在一起时,似乎都在为自己单独一个人的时候的那些想法感到羞愧。他们害怕去看别人,以免看到别人或被人看到自己曾经有过的或料想到会有的那种前所未有的、特别的、有点儿丢脸的想法。

但他们的目光终于还是碰到一起了。经过一两次试探性的对视之后,他们都微微笑了起来,立刻感到自己同以前一样无拘无束,随随便便,仿佛什么变化也没有发生;如果说的确发生了什么变化的话,那也因为每个人都同等地起了变化,所以大家在一起时也就不明显了。大家的言谈举止都有些古怪。说话时不是断断续续就是滔滔不绝,不是太慢就是太快。有时候讲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要重复好几遍;有时候,一句话没有说完就以为已经说完了。不过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切。大家都像戴眼镜的人突然摘掉了眼镜那样,好奇地看着那些司空见惯的东西,觉得都认不出来了。大家常常突然转过身去,仿佛背后老是有人在叫他们,指给他们看什么东西似的。但是对这些反常的表现,他们自己也同样没有觉察到。莫霞和丹尼娅·柯伐尔楚克的脸颊、耳朵都烧得通红通红的,谢尔盖起初脸色发白,可是很快就恢复了过来,变得和通常一样了。

只有华西里一个人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即使在他们中间,他也显得异乎寻常,显得可怕。维尔涅见了很不放心,忧心忡忡地轻声对莫霞说:

“他是怎么搞的,莫霞奇卡(11)?难道他真的那样了?这是怎么搞的?得跟他去谈谈。”

华西里从远处看了维尔涅一眼。好像根本就不认得他,看了一下,就垂下了目光。

“华西亚,你的头发是怎么搞的,啊?你是怎么啦?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老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一会儿就要结束了。应当坚持住,应当,应当坚持住。”

华西里没有作声。他沉默着。后来,当维尔涅以为他已经什么话也不会说的时候,却传来了他喑哑的、听起来显得非常遥远的回答,好像是从坟墓里发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