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被绞死的人(第28/34页)

“才回暖了两天,”一个客气的彬彬有礼的声音回答说,“这以前一直是大冷天。”

黑咕隆咚的马车一辆接一辆慢慢地驶了过来,每辆车带走两名犯人,朝着黑暗,朝着摇摇晃晃地挂着盏吊灯的大门驶去。押送的骑兵团团地围着每一辆车子,可以看到骑兵灰暗的身影。他们坐骑的蹄子一会儿发出清脆的得得声,一会儿踩着湿漉漉的积雪,发出喑哑的啪啪声。

当维尔涅弯下身子,正要钻进马车里边去的时候,一个宪兵含混不清地说道:

“里边还有一个要跟你坐一辆车走。”

“上哪儿?他要上哪儿? ,这怎么可能!还有一个?他是谁?”

那宪兵没有作声。果然,在黑洞洞的马车角落里真的缩着一个人,个子矮小,一动也不动,像僵死了一样,但却是个活人。他的一只睁开的眼睛被门灯的一道斜投过来的光照得闪闪发亮。维尔涅坐下去时,脚碰着了那人的膝盖。

“对不起,同志。”

那人没有回答。直到马车走动起来的时候,他才突然用半吊子的俄语结结巴巴地问:

“您是什么人?”

“我是维尔涅,因为打算行刺一个人被判了绞刑。您是谁?”

“我——扬松。不该绞死我。”

他们俩就这样认识,就这样一起上路了,以便两小时之后,一齐去面对那神秘莫测的伟大秘密,以便从生走向死。生与死在两个平面上同时前进。但生是有终点的,而且生活中有许多极其荒唐可笑的毫无意义的事,然而生活毕竟是生活。

“扬松,你干了什么事?”

“我拿刀把主人给宰了,偷了他的钱。”。

听那声音,扬松好像是要打瞌睡了。维尔涅在黑暗中摸到了他一只软绵绵的手,握了握。扬松软绵绵地把手缩了回去。

“你害怕了吗?”维尔涅问。

“我不情愿,不情愿被绞死。”

他们俩都不作声了。维尔涅再次抓起这个爱沙尼亚人的一只手,紧紧地握在自己两个干燥而火热的手掌中间。这手像一块小木板,一动也不动,但扬松再也没有把手缩回去。

马车里又挤又闷,充满了士兵的呢军衣味、霉味、粪臭和湿皮靴的气味。坐在维尔涅对面的年轻宪兵,还不断朝他喷出一股股热烘烘的大葱味和廉价烟叶的气味。但是浓郁、清新的空气还是通过缝道钻了进来,因此,在这个正在行驶着的、狭小得像盒子似的、令人气闷的车厢里边,要比在外边更加强烈地感觉到春天已经来到。马车摇摇晃晃地走着,忽而向左拐,忽而向右转,有时好像是在往后退,有时又不知怎么好像在原地转了好几个钟头。起初,淡蓝色的电灯光还透过放下来的厚厚的窗帘照进车子里,后来拐过一个弯后,突然什么光也没有了,一片漆黑,他们这才猜到自己已经被带到郊区的僻巷——快到C火车站了。有时,在急转弯的时候,维尔涅充满生机的屈着的膝盖,会亲热地碰到宪兵的同样充满生机的屈着的膝盖——真难以相信,就要去受死刑。

“我们这是上哪儿去?”扬松突然问。

由于在黑洞洞的车厢里颠簸得太久,他感到有些头晕和恶心。

维尔涅作了回答,更紧地握住爱沙尼亚人的手。他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个矮小的、昏昏欲睡的人,很想对他说些特别友好和温存体贴的话,他爱他已胜过一生中遇到的任何一个人。

“亲爱的!看样子,你好像坐得很不舒服。来,过来点,靠在我身上好了。”

扬松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答说:

“没什么,谢谢。我坐得挺好。你也要被绞死吗?”

“可不!”出人意料的是,维尔涅竟高兴地回答说,而且差点儿大笑起来;他甚至还轻松地不当一回事地挥了一下手,仿佛他们谈到的这件事不过是喜欢恶作剧的好朋友对他俩开的一个玩笑。

“有老婆吗?”扬松问。

“没有。哪有什么老婆?我还是光棍一个。”

“我也是光棍。一个人守寡。”扬松想了想,改口说。

维尔涅也开始头晕了。他有时感到,他们这是去参加节日的一个盛会。说起来也怪,差不多所有被押赴刑场的人都有这样的感觉,一方面感到恐惧和悲伤,一方面又为马上就要发生的那桩从未体验过的、不寻常的事感到兴奋。现实陶醉在失去了理智的状态之中了,同生活交织在一起的死亡产生出种种幻觉。很可能车站的屋顶上有旗子在迎风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