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与瓦格纳(第20/28页)

他的膝打着晃儿,一小时又一小时不停地走着。一条路把他带到一个火车道旁,他躺到枕木上,头枕着铁轨,躺了一会儿,甚至迷糊着了,复又醒来,忘记他想干什么,站起身,摇摇晃晃地继续飘游,脚底生痛,满脑袋的烦恼,时而摔倒在地,被一根刺扎伤,时而浑身轻飘飘的,像浮起来一样,时而一步一步地艰难行进。

“现在魔鬼已让我成熟了!”他用沙哑的嗓音独自唱着。成熟了!已在苦难中炸好,烤完,就像桃核儿,就是为了成熟,为了可以死去!

这时有颗火花在他内心黑暗中游弋,他立刻将欲裂的灵魂中所有的企盼都系在这颗火花上。一个想法油然而生:自杀,现在自杀不管用,一节一节地把自己根除,粉身碎骨没有价值,没有用!但有苦难,在苦难与泪水中酝酿成熟,在打击与疼痛中锻造成熟却是好的,是种解脱。然后人就可以死去了,然后死亡就是美好的,美轮美奂,意义深刻,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比每个爱情之夜都幸福:生命之火已燃尽,完全陶醉地跌回到母腹里,为了死亡,为了解脱,为了新生。只有这样的死亡,这样成熟的,美好的,高尚的死亡才有意义,只有这样的死亡才是解脱,只有它才是归宿。渴望在他心中号啕大哭起来。噢,又窄又艰难的路在何方?门在何处?他已准备妥当,随着虚弱得直发颤的躯体每每抽搐,被死亡的痛苦震撼的心灵每每抽搐,他都会产生一种渴望。

当清晨在天际露出灰白的曙光,铅灰色的湖在第一缕有凉意的银色霞光中苏醒时,被追逐的人站在一小片栗子树树林中,它高高耸立在湖泊与城市上,伫立在蕨类植物与高高的、茂盛的绣线菊间,浸透着露水。他眼神黯淡无光,然而面带笑容凝视着这个奇异的世界。他那冲动的无边际的行走已达到目的:累得要死,连恐惧的灵魂都沉默不语了。而且,特别是黑夜已过!经历了一场搏斗,危机已克服。他疲惫不堪,像死人一样瘫在蕨类与根茎之间的树林地上,头倒在欧洲越橘丛中,在他知觉全无的感官面前世界消融了。手握着拳头伸到杂草里,胸脯和脸庞贴在地上,他饥肠辘辘地陷入睡梦中,仿佛这是渴望已久的最后一觉。

梦中他看见在一个好像剧院入口处的大门上挂着一个很大的牌子,上面大大的字体或是“罗恩格林”或是“瓦格纳”(尚未搞清),事后他只能想起梦中几个片断。他从这个门走了进去。里面有个女人,很像昨夜那个老板娘,但也像自己的妻子。她的头变了形,脑袋太大,脸变成滑稽可笑的面具。对这个女人的厌恶强有力地攫住了他,于是将一把刀捅进她身体里去。但另外一个女人,好像是第一个女人的影像,复仇般地从后面扑向他,用有力的尖爪掐着他的喉咙想勒死他。

从这个沉睡中醒来后他惊奇地看见自己上方有一片树林,因躺在硬地上身体发僵,但精神焕发。梦还在他心头萦回,略使人害怕。是怎样一种异样的,天真的,具有黑人特色的幻想游戏啊,他想道,不禁一笑,这时他又想起了请他进“瓦格纳”剧院的大门。什么样的想法呀,这样表现他与瓦格纳的关系!这个梦中幽灵挺残忍,但有创造性。它触到点子上了。它好像什么都知道!写着“瓦格纳”字样的剧院难道不是他自己吗?不是请他走进自己内心,走进真实内心的陌生之地吗?因为他自己就是瓦格纳——瓦格纳是他身上的凶手与被追逐的人,但瓦格纳也是作曲家,艺术家,天才,拐骗者,是对生活情趣、感官喜悦和奢侈的爱慕——瓦格纳是原先那个公务员弗里德里希·克莱因身上一切被抑制了的,沉没了的,受怠慢的东西之集合名词。而“罗恩格林”——难道不也是他自己,那个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乱走的骑士,其名字人们不能问的罗恩格林吗?其他的不清楚了,有可怕的面具脑袋的女人和有爪子的另外一个女人——给她肚子上的一刀还使他想起点什么,他希望还能找到——谋杀与死亡危险的氛围奇怪地、显眼地与剧院、面具和演戏的氛围混在一起了。

在想那个女人和刀子时他眼前一下子清晰地浮现出夫妻卧室。这时他不得不想孩子们——他怎么可以忘记他们!他想着他们早上穿着睡衣从小床上爬下来。他不得不想他们的名字,特别是艾莉。噢,孩子们!他的泪水缓缓涌出眼眶,流到困乏的脸上。他摇了摇头,费力地站了起来,开始捡压得皱皱巴巴的衣服上的树叶和土块。直到现在他才清晰地回想起这一夜,村子酒馆光秃秃的小石屋,胸前的陌生女人,逃跑,急匆匆的漫游。他像一位病人看着消瘦的手,腿上的斑疹一样看着这一段被扭曲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