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因与瓦格纳(第19/28页)
女人不声不响地拿着蜡烛又溜走了。克莱因躺在黑暗中,心满意足的同时那个时刻到来了,几小时前在有许多预感、有闪电的时候他就担心这一时刻会来,这一时刻很糟糕,他新生活的华美乐章在他心中找到的只是无力与不和谐的琴弦,突然不得不以疲惫与恐惧为代价去获得千百种幸福感。他心跳不已,觉得所有的敌人都埋伏好,失眠,沮丧与恶梦。粗糙的亚麻布弄得皮肤针扎般地痛,夜色苍白无力地透过窗子。在这儿呆下去,毫无自卫能力地承受着即将到来的煎熬是不可能了!哎,又来了,罪恶感与恐惧感又来了,还有凄楚与绝望!所有被征服,所有逝去的往事又回来了。没有解脱。
他急忙穿好衣服,没点灯,在门口找到布满灰尘的靴子,悄悄下楼走出了房门,迈着无力下沉的腿,绝望地穿过村庄与夜幕跑掉了,被自己嘲笑着,被自己追踪着,遭到自己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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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因绝望地与身上的魔鬼打斗抗争。他命中那些日子给他带来的新感觉,认识及解脱在昨天兴奋的仓促思考与目光敏锐看问题时形成波浪,波峰在他看来仿佛是永恒的,可他现在已经又开始从波峰下沉了。现在他又身在波谷与阴影中,仍在拼搏,仍暗自怀着希望,但受到深深的伤害。整整一天,一个短暂的,辉煌的一天他能够实践每个草茎都懂得的简单艺术。在这可怜的一天里他爱过自己,觉得自己是一个完整的整体,没分裂成敌对的两部分,他爱自己,心爱世界与上帝,四面八方向他涌来的只有爱情,肯定与喜悦。如果昨天有个强盗抢劫了他,一个警察逮捕了他,照样也是肯定,微笑,和谐!可现在,幸福之中他再次栽倒变得渺小。他把自己送上审判席,而他心里知道每个判词都是错误的,愚蠢的。明媚的一天里通体透明、到处都有上帝存在的世界现在又变得冷酷沉重了,每个事物都有自己的意义,而每个意义都和另外一个意义相左。这一天的激情又可以退却,可以死亡了!激情,这个神圣的东西,只是一时的情绪,与特莱希娜的事儿只是一种想象,酒馆里的风流韵事只是一段成问题的,不体面的历史。
他已知道只有当不再对自己吹毛求疵,不再自我批评,不再捅伤疤,捅那些旧伤疤时,令人窒息的恐惧感才会消失。他知道如果人能够认识到所有的苦难,所有的愚蠢,所有的险恶都是上帝,如果究其远远超越苦难与幸福,好与坏的深根,那么它们都可以朝对立面转变。他知道这一点。可对此毫无办法,可恶的幽灵附在他身上,上帝又只是一个词,美好而又遥远。他憎恨鄙视自己,时间一到,这种忿恨不期而至,不可逆转地向他袭来,就像别的时候爱情与信任不期而至,不可逆转产生一样。得总这样下去!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想体验恩惠与极乐,可又总是体验该死的反面,他生活永远不会走他的意志指定的路。像游戏球和漂浮不定的软木塞,他永远要被抛来抛去,直到终极,直到有一天一个浪头打来,死亡或者疯狂接纳了他。噢,但愿赶快如此!
他早就十分熟悉的思绪又不由自主地来了,不必要的担心,不必要的害怕,不必要的自我谴责,认识其愚蠢性只是多一点痛苦罢了。又产生了不久前(他觉得好像已过了好几个月了)旅途中曾有的念头:扑到铁轨火车下边多好,头朝前!他贪恋地对这个幻象紧追不舍,把它像以太似的吸进肚里:头朝前,一切被碾成剁成碎片和碎渣,一切都卷到轮子上,在枕木上被碾得不复存在!他的痛苦深深地浸透在这些幻象中,他带着赞同与快感听着,看着品尝着弗里德里希·克莱因彻底的毁灭,感到他心碎脑裂,脑浆喷洒,被踩得稀巴烂,疼痛不已的头裂开了,疼痛不已的眼睛流淌出来,肝被揉碎,肾被磨碎,头发被剃光,骨头,膝盖和下巴被碾成碎末。当凶手瓦格纳把他的妻小和自己淹死在血泊中时他想得到的就是这种感觉。正是这样的。噢,他多能理解他呀。他自己就是瓦格纳,一个有天赋的人,能体验神明,能爱,但负载太重,太爱沉思,太易疲劳,对自己的缺点与疾病知道得太清楚。这样的人,这样一个瓦格纳,这样一个克莱因在这个世界上究竟能干什么?眼前总是有一条横在他与上帝之间的沟壑,总是感到世界在自己的心中裂开,总是疲惫,因总朝着上帝奋飞而耗尽精力,这种努力总是以倒退而告终,这样的瓦格纳,这样的克莱因除了毁掉自己以及所有能想起他的一切外还能做什么呢?除了投入黑暗的怀抱还能做什么呢?想象不到的人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创造出的倏忽即逝的世界从这怀抱里推出去。干别的不可能!瓦格纳必须走,瓦格纳必须死,瓦格纳必须从生死簿中划去。自杀也许没用,这样也许很可笑。属于那边另一个世界的人关于自杀的说法也许完全正确。但人处在这种状况下除了做没用可笑的事情外还有别的吗?不,没有了。还是把头枕到铁轮下,感觉一下它裂开的劈啪声,有意潜到深渊里更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