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零时间》(第12/15页)
……因为黑暗抹去了所有引起分心的画面的细节,仅仅强调那些必不可少的元素:水泥路面上的白色条杠啦,前灯黄色的闪光啦,红色的小圆点啦,等等。这是一个自动发生的过程。我今晚注意到这件事,是因为那些外部的、使人分心的可能性已经减少了,而我内心使我分心的那些事占了上风。我的各种念头在我里面的环线内冲刺着,这条环线由疑虑和取舍构成,我无法摆脱它…… [90]
犯下错误的情人来到超级高速路,因为这里是唯一的可以纠正错误的场所,尤其是在夜里……黑夜抹去了非本质的东西,那么本质是什么呢?本质是我对女友Y的狂热的爱。真糟糕,我这种爱没法用语言来表达,我一开口就犯错,我只好用在高速路上飞驰的举动来表达,我用车灯向她传递着温暖。大概她也一样。不过,我的车就是我的肢体语言……这仍然是语言啊!于是我这个倒霉蛋在头脑中展开了繁忙的推理——一边飞驰一边推理。
进入同恋人的复杂关系也就相当于写作时进入分裂的自我之间的复杂关系。我为什么驶上高速路?是为了改写历史,重建同恋人的纯真的关系。那么作家为什么创作?也是为了遮蔽日常自我,重建自我各部分之间的合理关系。一旦上了高速路,才发现目的地已不再是目的地,退路也已经没有了。为了避免崩溃,现在我能够做的只有一件事了——运用语言,这个曾导致我惨败的工具,来进行深层次的推理分析。在推理的同时驾车疾驶。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中的争吵就这样转化成了这种古怪的、难以理解的肢体运动。
沿着超级公路飚车就成了我和她剩下的唯一的方法,我们借此来向对方表达我们不得不表达的那种情绪。然而,只要我们还在飚车,我们就不能将我们的情绪传达出去,我们也无法接受到对方传达过来的信息 [91]
但恋爱不就是这种飚车,这种紧张的推理吗?还有艺术创作,不就是这种驶过来,驶过去的冲刺?如果你想停下来确立什么,你的创造也就停止了。初衷是纠正错误,重新活一次,可一行动起来就没法停止了,这也是语言的魔力。于是手段顺理成章地变成了目的,我活在用语言进行推理的激情中。这种推理本身就是我对Y的爱。难道不是?当然,还有我的车灯投下的那桔黄色的锥形的光芒也是。啊,那种得不到回应的、绝望的表达,大概所有的爱人,所有的艺术工作者都体验过吧。我们飚过来,飚过去,无论多么的绝望,总比创造力消失要好。
我发现我自己处在了这种矛盾之中:如果我想要接收一个爱的信息,我就必须放弃自己成为爱的信息的做法;但只有我自己也变成了一个信息,我想要从Y接受到的那个信息(即,Y将自己变成的信息)才有价值。另一方面,只有Y不以接收普通信息的方式接收我这个信息,而是相反,她以成为信息、即我等着从她那里收到的信息的方式,接收我这个信息,我这个信息才具有意义。 [92]
思维如此的曲里拐弯,要点却只有一个:双方都要悬置,在悬置中去追求,在超级高速公路上去来回飚车,生命才有意义。为什么要这样?因为任何的词语表达都落入俗套,词不达意,都引起误会啊。这种徒劳的肢体语言,对方虽听不见,却释放了我们内部的能量,生动地表达了我们对于爱情的执著,专一,我们的爱的深度和狂热。从而再一次向这冷冰冰的世界证明,爱是可以传达的;无论多么曲折隐晦,热烈的恋人终归会唤起读者的美感。因为爱,就是艺术创造本身啊。
一切都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更不确定,但我却感到我已经达到了一种内心的宁静。只要我们还能察看我们的电话号码,只要得不到回答,我们三个人就会继续沿着这些白色的线条飚车…… [93]
这是肉体消失的爱,升华的爱,永恒的爱。在这条超级高速公路上,爱人们将自己的身体变成了语言,变成了轻灵的时间的箭头。射过来,射过去。沉渣便在这些瞬间隐没了。
十一 在死亡堡垒中的演出
——读《基督山伯爵》
当写作者问自己:“我是如何样搞起创作来的?”这个问题时,其氛围相当于埃德蒙·邓蒂斯回忆自己是如何样被监禁的。那是世俗生活中的一个黑洞,人从那里掉下去,看似被迫,实则自愿。
从我青年时代起,马赛海湾和它的岛屿对我来说就很熟悉。在我那不长的水手生涯中,每一次离岸和到达。似乎都是以这里为背景。可是啊,每次看到黑色的伊夫城堡,这名水手就出于本能的害怕移开了眼睛。所以当他们将我戴上镣铐,塞进一只挤满了宪兵的小船里头时,我一看见那堡垒、那城墙出现在地平线上,就明白了我的命运。于是我低下了头。我没有看见(也许我不记得了)小船所停泊的码头,也没有看见他们让我爬上去的阶梯,以及在我身后关上的门。 [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