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零时间》(第13/15页)

黑色的伊夫城堡一直就在“我”的生活背景中,可我总是看不清它,它是一个梦,我的水手生活一直被它萦绕。然而,当我进入伊夫城堡之后,我发现自己更加不能用常识和记忆来理解这座封闭的石头建筑物了。一旦被囚禁,我就失去了我原有的空间感觉,生活在属于我个人的纯粹的时间里了。

我仅仅只做得到将一系列的点固定在时间里,而不能使它们符合于空间。夜里,响声越来越清晰,但它们在标志地点和距离方面却更加不确定了…… [95]

人在创作中要排除的就正是那种表层的空间感觉。所以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先前的那些参照点对于狱中的我来说也完全失去了效用。我是什么?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有一些模糊的记忆,这些记忆都是靠不住的,但又是自由的,我可以努力去发挥它们。当我屏气凝神倾听之时,我便听到了船上海妖的声音,还有法里拉神父用鹤嘴锄在岩石墙里头挖掘的响声。其实,我听到的,就是我内部的欲望活动的声音。法里拉,永不知疲倦的法里拉,他要改写历史,用虚构来成就伟大的事业。他的每一次路线选择的错误,其实都是达到本质的必经之途。他凭着一腔灵感不断冲刺,而我,记录着他的错误,依仗这些错误的点画出伊夫城堡的地形图。我们这一对搭档,一个做,一个想,配合得天衣无缝。然而突围是不可能的,被封在巨大的岩石堡垒里头的我们俩,似乎永无出头之日。不过也难说,也许出路不在外面,而在里面?

许多年过去了,我已不再对那一系列导致我被监禁的不幸和卑鄙的事苦思苦想了。我慢慢明白了一件事:要想逃离监禁,唯一的办法就是弄清这个监狱的建筑结构。 [96]

也就是说,我终于斩断了表面的干扰(即,从前的空间联系,那些恩恩怨怨),开始专注于这个无边的内心世界。我决心弄清我生存的结构图,达到另一种意义上的突围。这样,我就在阴暗的岩石堡垒里头同法里拉神父相遇了。他正是我身上最深奥的那个部分,他是生活在永恒中的诗人。

法里拉的头部出现了,他头朝下,当然只是对我来说是这样,对他来说并不是头朝下。他爬出地道,头朝下在行走。他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没被弄皱——他的白发;他的起了霉的绿色胡须;他的遮在胯间的破麻布片。他像一只蝇一样走过天花板和墙…… [97]

在这位开拓者面前,一切障碍都消失了。他无处不在,同时在这里又在那里,穿梭于时间的机制内部,向庞大的依夫城堡发起挑战。而我,我只要听到他的铁镐还在响,我的思维就始终活跃。即使我们不见面,我们也一直在对话——他用行动,我用思想。在漫长的交流中,我眼前的图案越来越清晰:我俩勾出的,是同样的空间和时间的图案啊。每间牢房里都同样有一个制陶装置,一个水罐,一个污水桶。一个男人站在那里通过狭小的窗子看天,这个人就是我,埃德蒙·邓蒂斯。这个图案是我俩共同的创造成果。却原来,人的灵感无论多么离奇丰富,深层总是透出那间牢房。法里拉神父的模式是:判断——冲刺(犯错)——再判断——再冲刺。我呢,在另一个地方观照着他的一举一动,依他的轨迹画出我的图案。我同他的关系最好地表明了创作是灵感(错误)和推理的合力的产物(依夫堡的形象)。

法里拉以这种方式继续进行工作:当他认识到一个困难,他就研究出一种解决的方法;他试验这种方法,于是又遭遇到新的困难,又策划新的解决……就这样没完没了。对于他来说,一旦所有可能的错误和没有预料到的因素都被消除,他的逃跑便只会成功不会失败了。一切只在于如何规划和执行这种完美的方案。

我却从相反的前提出发:有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存在着,没人能够从它里头逃出去。除非堡垒的建筑方面有某种错误和疏忽,逃跑才是可能的。当法里拉不断将堡垒拆卸开,企图找出它的弱点时,我则不断将其复原,假设出越来越多的不可逾越的障碍。 [98]

这是在创造中不知不觉地同时运用的分析和归纳两种方法。无论艺术家的灵感多么活跃,多么匪夷所思,它总是发生在一个版图之内。只不过那版图的边界随生命的脉动不断变化罢了。高超的艺术家身上的理性是深深地嵌在他的感觉之中的。想象力越离奇丰富,说明探索者身上的理性张力越大。格局总是由二者构成,缺一不可。

但是要以这种方式,(即,一个人做,一个人想的方法——作者注)构想出一座城堡,我还需要法里拉神父不停地同那些倒下的大堆碎石啦,钢锁啦,下水道啦,看守的耳光啦之类的事物战斗。与此同时他还要跳进虚空中,隐进支撑堡垒的墙里头。因为唯一的使想象的城堡凸现的方法,就是不停地使现实中的城堡受到检验。 [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