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18/29页)

“我并没有说他没有吸引力。问题是,除了保罗,我跟别的男人睡觉都无济于事。”

“你会恢复过来的。”

“那当然。但要花很长时间。”

“你必须有耐心。”朱丽娅说。

“我会这样做的。”爱拉说。她向朱丽娅道了晚安,上楼进入自己的房间。

[蓝色笔记继续。]

一九五四年九月十五日

昨天晚上,迈克尔说(我已有一个星期没有见到他):“安娜,这么说我们这伟大的爱情就要终结了?”他习惯用问句提出自己的意见。本来是他导致了爱情的结束,可他说起话来好像都是我的不是。我笑了笑,以讽刺的口吻说:“但至少我们还总算有过一次伟大的爱情吧?”他然后说:“安娜,你虚构生活中的各种故事,并把它们说给自己听,因此,你弄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了。”“这么说我们间并不存在伟大的爱情,是不是?”我的口气很有点咄咄逼人、充满怨诉的意味,但我并非有意要这样做。从他的言语中,我能感觉到他的恐慌与冷漠,好像对我的存在熟视无睹。他然后阴阳怪气地说:“你如果说有,那就有;你如果说没有,那就没有吧。”“这么说你心里怎么想无关紧要了?”“我吗?安娜呀,我有什么要紧呢?”(这话显得既尖刻又挖苦人,但同时又充满伤感。)过了一会儿,我突然产生一种感觉:一切都是虚伪的。每次争吵过后,我总会有这样一种感觉,好像我的躯体正在消融。然后我想:为了使自己重新振作起来,我还不得不求助于迈克尔最不喜欢的那个安娜:即那个好挑剔的,善于思考的安娜。这是多么具有讽刺意味啊。好了,真太好了,既然他说我善于虚构生活中的故事,那就让我尽可能实事求是地把自己每天的生活记录下来吧。明天。等明天一过去,再坐下来写吧。

一九五四年九月十七日

昨天晚上,我不能动笔,因为我心里太难受。当然,此刻我一直在想:这一天之所以过得那么糟,是不是因为我昨天拿定了主意要把过去所发生的一切写下来呢?是不是因为我已意识到自己把这一天特殊化了呢?不管怎么说,我一定要把自己的经历写下来,看看它到底是什么样子。我醒得很早,时间大致只有五点;我的心情很紧张,因为我觉得刚才好像听见隔壁传来简纳特在房里走动的声音。她肯定起来走动过,现在又睡下了。窗玻璃上挂着一片白茫茫的水珠子。天色一片灰暗。在朦胧的夜色中可见家具巨大的轮廓。迈克尔和我躺在床上,面朝着窗口,我的双手抱住他穿睡衣的身子,我的大腿弯曲着夹在他的两膝之间。一阵弥补心灵创伤的暖流从他身上传到我的身上。我想,不久以后他就再也不会回到我的身边了,也许我不久就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相聚了。会不会真的是最后一次相聚呢?两种感觉似乎不可能结合在一起:迈克尔睡在我的怀里,身体暖烘烘的;我知道他不久将离开这里。我的手往上移动,手掌心能感觉到他胸口的毛发既柔软又粗糙。我不由得感到一阵欣喜。他被惊醒了,发现我没睡着,便粗声粗气地问:“安娜,怎么啦?”他的声音好像从梦中发出,显得既惊慌又恼恨。他随后背转身子,又睡了过去。我观察他的脸,想看看梦在那上面留下了什么痕迹。他的脸紧紧地绷着。记得有一次他突然从梦中惊醒,并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亲爱的安娜,如果你坚持跟一个代表过去二十年欧洲历史的男人睡觉,你一定不应该抱怨他做噩梦。”这是一句气话:他之所以心怀怨恨,是因为我不是这历史的一部分。然而,我知道他乐意跟我在一起的一个原因恰恰就是我不是这历史的一部分,在我身上没有那种被摧毁过的东西。今天早上,当我观察着这张绷得紧紧的熟睡着的脸,很想再次去想像他的历史时,它却仿佛成了我的历史的一部分。这历史是这样的:“我家里有七个人,包括我的父母,都被处死在毒气室里。我的大多数朋友都死了:他们都是死于共产党人之手的共产党人。幸存者大都成了异国他乡的难民。我的余生只有在一个永远不能成为我真正的家的国度里度过了。”但与往常一样,这一次我未能想像他的这段历史。外面下着雨,室内黑沉沉的一片。他的脸松弛下来了。此刻这张宽大的脸已显得既镇静又自信。镇静封住了他的眼睑,那上面便是淡淡的,富有光泽的眉毛。我看得出,他曾经是一个无所畏惧、趾高气扬、脸上总带着坦诚而警觉的微笑的小男孩。我还看得出,将来他将成为一个容易发怒、富有智慧、精力充沛的老人,永远封闭在某种痛苦而富有理性的孤寂之中。我心里充满一个女人对孩子所具有的那种感情,一种强烈的喜悦:这个人经历了无数磨难和死亡的威胁,居然好好地活了下来,这简直就是一个生命的奇迹。我把这种感情紧紧抓住,并予以加强,以便抗拒另一个即将离我而去的迈克尔。在他的睡眠中,他肯定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他翻身时就曾说过:“睡吧,安娜。”他闭着眼睛笑了起来。这微笑是热情而温馨的,它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而不是他现在所指的这个:安娜呀,我有什么要紧呢?我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他根本不会离开我。如果他想离开我,就不可能对我有这样的微笑。我仰天躺在他的身边。我提着神不让自己再睡过去,因为过一会儿简纳特就要醒过来了。由于窗玻璃上流着雨水,房里的阳光灰蒙蒙的就像一片浅浅的流水。窗玻璃在微微颤动。在起风的夜晚,它们即便剧烈地震颤起来,我也不会醒过来。然而,只要简纳特在床上一翻身,我就再也睡不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