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26/34页)

我见到恶意而恼怒之火在我心底闪动。

我明智清醒地想了一会儿。我想,这个星期里他真的非常轻松幸福,我又何苦为这条记载而感到痛苦呢?然而我确实感到伤心和悲哀,仿佛这两句话将我俩共同度过的这个星期一笔勾销了似的。我回到楼下,想到索尔正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我坐着,看着自己在想索尔和那个女人在一起的事。我想,他恨我并喜欢别的女人,是有道理的,因为我惹人讨厌。我开始急切地设想那个女人的情况,她温柔,大方又健壮,完全能满足他的需要,并且不企求他的回报。

我想起了苏格大娘,以及她是怎样“教导”我的。苏格大娘说妒嫉困扰症可算得同性恋的一部分。但那时候这些话听起来理论性太强,和我安娜简直风马牛不相及。我真不知道我是否会和现在正与索尔鬼混的那个女人做爱。

然后,一时间我恍然大悟,我明白我已经洞悉(★ⅩⅧ)他为什么会疯狂痴迷了:他是在寻求这样一位明智、温柔、慈母般的角色,此人同时又是性伴侣和姐妹;因为我已成了他的一部分,这样一位角色也是我正在寻求的,既为他也为我自己,因为我需要她,因为我盼着成为这样的角色。我明白自己和索尔再也分不开了,这比以往任何事都更让我惊慌。因为,凭我的悟性,我看出这个人在不断地玩弄这样的手法:以他的聪敏和同情去追逐某个女人,一往情深地宣称她是属于他的,然后,当她开始痴情以报的时候,他却退避而去了。女人越有情意,他就越避得快。我凭自己的悟性洞悉这一切,然而当我枯坐在幽暗的房间里,望着紫红色的伦敦夜空,那一片朦胧、湿润的璀璨,我却一心一意只渴念着那个虚构中的女人,渴望着成为她,而这一切,全是为了索尔。

我发现自己正躺在地板上,因为胃的收缩而难于呼吸。于是我便到厨房去,又喝了不少威士忌,直到紧张感有所缓解。回到自己的大房间,我竭力想通过观察安娜来返回自我。而安娜,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住在一幢简陋破败房子的一套简陋陈旧的公寓里,黑暗的伦敦的污秽从四面包围着她。但我无法恢复自我。我羞惭到了极点,深陷于安娜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恐惧中了。我不断地对自己说:外面便是整个世界,而我只关心鼻子底下一丁点儿小事,甚至足足一个星期不曾读报了。我取来这一个星期的报纸,将它们摊开在我四周的地板上。这一星期里各种事态都在发展——这儿是战争,那边有冲突,这就像观看连环电影时错过了几集,却仍能依据故事的内在逻辑推断出那几集中发生了些什么。我感到厌倦乏味。我知道,根本不用读报,就凭政治经验,我完全能对这个星期里所发生的事作相当准确的估测。平庸乏味之感,对陈词滥调的厌恶,与恐惧感搅和在一起。突然间我有了一种新的感悟,一种新的理解。这感悟出自安娜,那个蜷缩着坐在地板上的惊惧不安的小人物。这是“游戏”,但它出自于恐怖,恐怖感渗透在我全身,种种噩梦产生的恐怖,使我体验到了对战争的恐惧,犹如人们在噩梦中的经历一样,那不是对于种种可能性的理智的估量,而是凭我的神经和想像,确切体验到战争的恐惧。我从摊在我四周的报纸上读到的一切都成了真实的,而不是抽象的观念上的恐惧。于是,我的心智平衡,我的思维方式,都产生了某种变化,这和几天前发生的某种重新调整一模一样。几天前,由于意识到整个世界确实正走向黑暗冷酷的强权政治,在这种新认识的压力下,诸如民主、自由、独立等等字眼都失去了它们的光彩。我知道——当然,写在纸上的这两个字,远不能传达这种认知的特点——已经存在的一切,都自有它存在的理由和力量;世上巨大的军火库也自有它们内在的威力;而我的恐怖,那真切的噩梦般的神经质的恐怖,正是这种威力的一部分。我是在一种新的认知中,体会到这一点的,它仿佛是一种幻觉。我知道索尔和安娜的凶狠、怨恨以及我、我、我、我,是战争存在的部分理由,我知道这些感情是多么强烈,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一切决不会离我而去,相反的,它会成为我观察世界的一种方法。

但此时此刻,当我写这种认知,当我读以前所写的内容时,那不过是些纸上的文字,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我却无法说清对这种毁灭力量的认识,甚至在我重读之时,对我自己也说不清。昨夜我倦怠无力地躺在地板上,感到那种毁灭的力量像是种幻觉,我是那么强烈地感受到它的存在,它令我终生难忘,但这种认识,在我此刻所写的文字里却无从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