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27/34页)

想想战争怎样爆发,想想随之而来的混乱,我便全身冰凉,惊出冷汗。我随即想到简纳特,这位尚在女子寄宿学校的快活而传统的小女孩,我顿时感到愤怒;想到任何地方的任何人都可能伤害她,我便愤怒地一跃而起,觉得自己有能力击退一切恐怖。我筋疲力尽,恐怖离我而去,遁入了报纸上铅印的文字中。我因疲惫而全身瘫软,不想再去伤害索尔。于是我宽衣上床,神志也清醒正常了。我体会到索尔必定会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当那双疯狂之手松开他的喉咙,他会想到,这难熬的一刻终于过去了。

我躺在床上想着他,感情诚挚、超然而又强烈。

后来我听到了他的脚步声,那么鬼鬼祟祟的,我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并感到心头猛然涨涌起恐惧和焦虑。我不愿他进屋来,确切地说,我是不愿那鬼鬼祟祟行走的人进屋来。他站在我的门外听了一会。我不知道已是什么时辰,但从天色判断,该是凌晨了。我听到他踮起脚,非常非常小心地走上楼去。我恨起他来。我会这么快便怨恨他,这令我自己都感到惊骇。我躺在床上,盼望着他能下楼来。后来我悄悄上楼去他的房间。我轻轻开了门,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光线,见他孤苦伶仃地在毯子下蜷成一团。我顿时因怜悯而心痛如绞。我悄悄上床,躺在他身边。他翻过身,紧紧抱住了我。看他抱我的姿势,我明白了他跌跌撞撞地满街转悠时,必定相当孤独而难受。

今天早上,我让他继续酣睡,独自去煮咖啡,收拾房间,并硬着头皮读报。我不知道谁会走下楼梯来。我坐着读报,不再因那种认识而心神不安,只觉得又有了智慧和悟性。我在想,我,安娜·沃尔夫,正坐在这儿等待着,却不知道谁会走下楼梯来,是那个了解我安娜的温柔、亲切、多情的男子,还是个鬼鬼祟祟的狡诈诡秘的孩子,抑或是个充满仇恨的疯子。

那已是三天前的事了。这三天我一直处于疯狂状态中。他下楼来时气色很不好。他的双眼锐利明亮,像是警觉的动物,困在满是乌青的褐色眼眶里,他的嘴紧闭着,像是件武器。他神气活现的样子很像一个士兵,我明白他全身的能量都已消耗在自我聚合上。他的一切不同个性都熔化在那个为生存而奋斗的人物身上了。他朝我不断地投来恳求的目光,他自己对此却未察觉。这只是个陷于困境,一筹莫展的生物。对于此人的需要,我作出了反应:我感到自己紧张起来,并准备承受压力。报纸当时都堆在桌子上。在他进来时,我将它们推到一旁。我感觉昨夜我有过的那种恐怖感离他太近,对他太危险了,尽管当时我并没有感受到恐怖。他喝着咖啡,瞥见那堆报纸,便开始谈起政治。这是不由自主的诉说,不是先前那种得意地指责并藐视世界的我、我、我、我式的高谈,而是为聚合自我而作的诉说。他说着,说着,眼中的神色却和他的话毫不相干。

要是这种时候我能录音下来,那将是些杂乱的、难懂的、互不连贯的词句。那天早上的话便是一份政治性的记录,一份政治性的胡言乱语的大杂烩。他那些鹦鹉学舌式的词语如流水般滔滔而至,我坐着倾听,并一一给予标号:共产党员,反共分子,自由主义者,社会主义者。我能够把它们区分开来:共产党员,美国人,一九五四年。共产党员,英国人,一九五六年。托洛茨基分子,美国人,五十年代初期。不成熟的反斯大林分子,一九五四年。自由主义者,美国人,一九五六年,等等等等。我在想,要是我是个精神分析学家,我就能够利用这一大篇胡言乱语,抓住其中的某些东西,将他的人格聚焦起来。说到底他是个热衷于政治的人,只有在政治上,他才能表现出最严肃认真的一面。于是我问了他一个问题。我能看出他内心什么东西受了阻遏。他为之一惊,喘息着返回到自我,目光也明晰了,这才看见了我。我把问题重复了一遍。我问的是:美国的社会主义政治传统为什么会崩溃。我不知道这样打断他滔滔不绝的诉说是否妥当,因为他是凭借这样的诉说来凝聚自己,使自己不至于崩溃。随即,就像某种机械装置,譬如说起重机吧,承受了巨大的负荷,我见他全身绷紧了,注意力集中了,并开始说话了。我用了他这个字眼,当然是为了确定人格。这里有一个他,一个真实的人。为什么我会认为他是人群中的一个,这个人比其余人更属于他自己?但我确是这样认为的。在他说话时,正是那个有思维,有判断,能交际,听见我说话的人承担着自己的责任。

我们开始讨论欧洲左翼人士的状况,以及各国社会主义运动的分裂。当然所有这些我们以前也经常讨论,但从来不曾这么平静而清楚。我记得当时还想到:这可真有点奇怪,在我俩都因紧张焦虑而一副病态之时,居然还能显得如此超脱而明智。我想,我们当时谈到了政治运动,这种或那种政治运动的发展或失败。然而,昨天夜里,我最终明白过来,我们这时代的事实是战争,战争无处不在。我不知道谈论这一点算不算得一种错误,我们得出的结论是如此令人抑郁和沮丧,正是这种抑郁导致了他的精神病。说及这些已经太晚了,但坐在我对面的是位真实的人,而不是胡乱学舌的鹦鹉,这总是一种宽慰。此后我说了句话,我忘记了是一句什么话,只见他全身战栗,就像换了个排挡似的,别的我又能怎么说呢?他体内某个地方一阵休克,顿时换挡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一回他是个纯洁的抱有社会主义信仰的工人阶级少年,是个少年,而不是成人,他又开始那滔滔不绝的政治口号。他全身颤动,做着手势,极力辱骂毁谤我,因为他是在辱骂一个中产阶级的自由主义者。我坐在那儿,心想这可是多么古怪,尽管我知道此时此刻并不是“他”在说话,知道他的毁谤是机械的呆板的,出自于先前那种身份,但这些话还是使我受到伤害,令我愤怒。我感到背上开始隐隐作痛,随即胃也收紧了。为了消除这样的反应,我进了自己的房间,可他跟了进来,还叫嚷着:“你受不了啦,你受不了啦,令人讨厌的英国女人。”我抓住他的双肩,用力摇晃。我摇得他清醒过来,返回到自我。他大口喘息,深深呼吸,又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歇了一会儿,然后蹒跚着走到我的床前,脸朝下瘫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