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28/34页)

我站在窗前,往外眺望,试图以想念简纳特来平息自己的情绪。但简纳特似乎离我很远。而阳光——一轮苍白的冬天的太阳,也很遥远。街道上正发生的一切都很遥远,来来往往的人群不是人,而像是一些木偶。我感到自己内心的变化,一种渐渐滑离自我的倾向,我明白这变化便是混乱的又一表征。我触摸了一下红色的窗帘,手感是冷冷的,黏黏滑滑的。我看了看窗帘,它是机器制作的,用的是过时的布料,悬挂在我的窗口,像一层毫无弹性的皮,像一具僵硬的尸体。我触摸了一下窗台上的盆栽植物。通常在我触摸这植物的叶子时,我总感到与它那汲取养分的根和它那呼吸的叶十分亲近,然而现在它似乎很不友好,就像头小小的满怀敌意的动物,或像个矮子,被囚禁在这陶制的盆内,因我将其囚禁于此而憎恨我。于是我竭力回忆那些更年轻更强健的安娜,伦敦的女中学生,我父亲的女儿,但我能见到的这些安娜都与我不相吻合。于是我想起在非洲某片旷野的一角,我强令自己站在一块白晃晃的沙地上,太阳烤着我的脸,可我却再也感受不到那轮太阳的灼热。我想起我的朋友麦斯隆先生,然而他,也变得那么遥远。我站在那儿,竭力想感受那轮黄色的烈日,竭力想唤来麦斯隆先生,可突然之间,我根本就不是麦斯隆先生,而是那个疯子查利·西姆巴。我变成了他。一不小心就很容易变成查利·西姆巴。这就好像他站在我的一旁,他瘦小细长的身影紧紧挨近我,他小小的、聪敏的、怒气冲冲的脸正对着我。随即他与我融为一体。我在北方省份的一间茅棚里,我的妻子成了我的敌人,而我在国会里的同事,过去都是朋友,现在却试图毒死我。茅棚外芦苇丛中某个地方,躺着一条死鳄鱼,那是用毒矛杀死的,而已被我的政敌收买的我的妻子,正准备煮鳄鱼肉给我吃。一旦鳄鱼肉沾上我的嘴唇,我就会死去,因为我那些愤怒的前辈对此怀着疯狂的敌意。我能够闻出一丝淡淡的鳄鱼肉的腐臭味,我从茅棚门望出去,看到了那条死鳄鱼,在河流的芦苇丛中,在温热腐臭的水中微微漂荡,然后我看见了妻子的眼睛,她正透过芦苇扎成的茅棚壁的缝隙往里窥伺,看看她这时候进来是不是安全。她弯着腰从茅棚门口进来,我所痛恨的那只狡猾的惯会作假的手,将裙子挽向一边,她另一只手托着铁皮盘子,里面盛了几片带有异味的鳄鱼肉,正等着我品尝。

后来,就在眼前,我看见了这个人写给我的信,我一下子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仿佛是从照片上走了下来。我站在窗前,由于惊恐而浑身冷汗,因为我成了那个疯狂且偏执多疑的查利·西姆巴,那个为白人所恨又被同伙抛弃的人。我站在那儿,心灰意冷,精疲力竭而又全身瘫软,竭力想唤回麦斯隆先生。尽管我能清楚地看见他,弯腰曲背地穿过阳光映照下灰尘弥漫的空间,从一座铁皮房顶的棚屋走向另一座,脸上谦恭地微笑着,那是永不收敛的,温和且相当顽皮的微笑,但他仍与我遥遥相隔。我紧紧攥住窗帘,努力使自己不致倒下,我感觉手中的窗帘冷冷的滑溜溜的,就像是死鳄鱼肉,我不禁闭上了眼睛。闭上眼睛后,在一阵阵恶心中我明白了我是安娜·沃尔夫,过去曾经是安娜·弗里曼,此刻正站在伦敦一套陈旧、简陋的公寓的窗前,在我身后的床上躺着索尔·格林,那是个到处流浪的美国人。但我不知道我已在窗前站了多久。我就像从梦中醒来一样返回自我,却不知道将会在哪个房间里苏醒过来。我意识到自己像索尔一样,也不再具有时间感了。我望了一下清冷的白茫茫的天空,和那冷冷的扭曲的太阳,然后小心地转过身,往房间里瞧去。房间里很暗,煤气取暖器在地板上投下了温暖的光。索尔静静地躺着。我非常小心地走过去,地板似乎在我脚下起伏不平,我在床边弯下腰去看索尔。他睡着了,寒意似乎是从他身上透出来的。我在他身边躺下来,依着他弓起的脊背,蜷曲起自己与他紧挨着。他没有动弹。然后,突然间我神志清醒了,明白了当我说我是安娜·沃尔夫,这是索尔·格林,我有个孩子叫简纳特时,这些话意味着什么。我抱紧了他,他猛然转过身来,伸出手臂像要抵挡什么打击,这才看见了我。他的脸色死一样惨白,脸上的骨头在薄薄的皮下凸起,灰色的眼睛病恹恹的毫无光泽。他一下把头埋在我的胸口,我抱住了他。他又睡了,我则努力去感觉时间。然而,时间早已离我而去。我紧挨着索尔冰冷的躯体躺着,像是紧挨着一块冰,我努力让自己的身子热起来,以便去温暖他。可他身上的寒意已悄悄钻入我的体内,于是我在毯子下轻轻地推了他一把,我们躺在暖和的毛毯里,渐渐地寒意驱散了,他的身体紧贴着我的身体,也开始温暖了。这时候我在回想自己刚才成为查利·西姆巴的经历,却再也想不起来,正如我再也“想”不起我怎么会认为战争使我们大家都走向成熟。换句话说,我又变得明智了。但“明智”这个词毫无意义,正如“疯狂”这个词一样的毫无意义。我体会到时空的广大无垠,感受到它的压力,心情便十分压抑烦恼,但这与做“游戏”时的感觉不同,这只是因为一切都毫无意义。我蜷缩在床上,心想我也没有什么理由去疯狂或非得保持明智。从索尔的头上看过去,屋子里的一切似乎全都那么诡秘,充满威胁,粗鄙低劣,毫无意义,甚至现在我的手指间还能感到那窗帘的黏滑和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