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29/34页)

我入睡时,又做起那个梦。这一回一切伪装都没有了。我成了那个邪恶的不男不女的矮子,那个以毁灭为乐的法则,而索尔正与我相配,也是不男不女的双性人,是我的兄弟或姐妹,我们在一些巨大的白色建筑下的空地上跳舞,那些建筑里堆满了具有毁灭力量的骇人的黑色机器。但在梦中,他和我,或者说她和我,显得很友好,并不仇视对方,但我们同怀一种恶意的怨恨。梦中有一种可怖的如饥似渴的怀恋,那便是对死亡的渴盼。我们走到一起亲吻,沉浸在爱里。这真是可怕,即使在梦中我也感觉到了。因为在梦中我已看出,在我们都有过的别的梦里,爱的本质,那种似水柔情,集中体现为一个亲吻和一番爱抚,而现在却是两个半具人形的怪物在爱抚,在庆祝毁灭。

梦中有一种极度的欢快。当我醒来时房间里很暗,暖炉里闪着红红的光,宽大的白色天花板上印满淡雅宁静的投影,而我的心中则是一片欢欣平静。我真不知道这么可怕的梦怎会让我如此轻松安适,这时我想起了苏格大娘。我想也许这是第一次我从好的方面积极地做到那个梦——尽管我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索尔一直没有动。我觉得身子有些僵硬,便扭了扭肩膀,他惊醒了,很感恐慌并大叫起来:“安娜!”就像我在另一间房内甚至在外国似的。我说:“我在这儿。”他正在勃起。我们便做爱了,做爱时一如梦中做爱那样的热情。但随后他坐起来问:“天哪,几点钟了?”我说:“我想,五点或六点吧。”他说:“天哪,我可不能这样,在昏睡中打发日子。”说着便冲出了房间。

我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因为感到满足,此时充盈在我心头的欢乐比世上的一切痛苦和疯狂都更强烈,或者说我感到如此。但随即这份幸福开始消退,我躺着想,我们如此需要的东西是什么呢?(我们,指的是女人。)它到底有多大价值?和迈克尔在一起时我曾经拥有过它,但这对他来说一钱不值。如果它很重要,迈克尔就不会离开我了。现在我又和索尔一起分享着,我紧紧抓住它,仿佛它是一杯水,而我又很渴。然而细一思忖,它却又消失了。我不愿细细想它。假如我细想的话,那么,窗台上花盆内的小植物,窗帘的那种黏滑的恐怖,甚至等在芦苇丛中的鳄鱼等等,对我来说也都算不了什么了。

我躺在床上,四周一片黑暗,听着索尔在楼上砰砰嘭嘭地乱摔乱撞东西,感觉我已经被他抛弃了。因为索尔早已忘了那份“幸福”。通过上楼这个举动,他已在他和幸福之间划了一道鸿沟。

但我以为这并不仅仅是拒绝我安娜,这是在拒绝生活本身。我认为,对于女人来说,随处存在着一个可怕的陷阱,但我还不很清楚那是什么。有个音符无疑是女人弹奏的,那就是被抛弃的音符。这个音符写在她们的书里,流露在她们说话的口气中,可以说无处不在,无时不在。这是庄重的自怜的琴音。它也在我的心里,我就是被人抛弃的安娜,没人爱的安娜,幸福遭人否认的安娜,这个安娜不是问,“为什么你拒绝我”,而是问,“为什么你拒绝生活”。

索尔下楼来了,他站在门口,眯起眼睛,显得机敏而咄咄逼人。他说:“我要出去。”我说:“好的。”他出去了,囚徒似的逃走了。

我仍躺着,身心疲惫竭力不去想他为什么成了逃跑的囚徒。我的感情之闸业已关闭,然而思维却活跃起来,如同电影一样,涌现出许多形象。我在审视那些人物,或者场景,它们一幕幕在我脑中闪过,我能够看出他们是些想像出来的人物,千百万人都曾这样想像,而对如今某种人来说,他们却很普通,是再平凡不过的。我看见一位阿尔及利亚士兵,被缚在床上受尽酷刑,我也就是他,心中想着我还能坚持多久。我看见在共产党的监狱里关着一位共产党员,而这监狱肯定在莫斯科,而这一回的折磨是理智层面的,这回所坚持的是以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的措辞进行的一场战斗。这个场景的结局是这位共产党员囚徒认了罪,但经过多天的争论后,他又天良发现,心中那个有良知的人对他说:“不,我不能那样做。”但这时共产党的监管人员只是笑笑:你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因为你已经供认自己有罪。然后我看见古巴的战士,阿尔及利亚的战士,手中持枪在警戒。然后看见英国强制征召的士兵,奉命赴埃及打仗,白白的充当了炮灰。然后是一位布达佩斯的学生,将一颗土制炸弹,投向一辆黑色的俄国人的巨型坦克。然后是中国某地的一位农民,行进在千百万人的浩浩荡荡的游行的队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