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 记(第30/34页)
这些画面在我眼前一一闪过。我想到五年前它们的情况各不相同,五年后又将情况各异,然而,现在它们却将某一类人捆绑在一起,而作为个人,他们又互不认识。
当这些人物形象不再涌现时,我又一一审视他们,为他们定名。这时我忽然想起,麦斯隆先生并没有出现。我想到几个小时之前我确实化成了那个疯狂的西姆巴先生,而当时我并未作什么有意识的努力。我对自己说我想化为麦斯隆先生,我要使自己成为这个角色。我以种种可能的方式设置场景。我竭力想像自己,白人占领区里的一个黑人,因自己的身份而受尽羞辱。我竭力想像他,进入教会学校,后又到英国求学。我竭力想创造出他的形象,却彻底失败了。我竭力想像他站在我的房间里,一个谦恭殷勤,语多讽刺的人,但我失败了。我对自己说,我失败了,因为这个人,和任何别的人都不同,具有一种超脱公正的品格。他就是那个做过许多事,扮演过多种角色的人,他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对于别人的利益都是必要的,即使他对自己的行动能产生什么结果有着颇具讽刺意味的怀疑,也依然乐此不疲。在我看来这种特别的超脱公正的品格,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最迫切需要的,具有这种品格的人犹如凤毛麟角,而我距此当然还差得远。
我睡着了。醒来时天色已近黎明。我能见到苍白的死气沉沉的天花板上,映现出街上投来的灯光。天空一片紫红,因月色清凉而略显潮润。因为索尔不在,我孤独一人,整个身体都在悲泣。我再也睡不着了。我沉浸在一种怨恨的情绪中,成了被抛弃的女人。我咬紧牙躺着,拒斥着一切思维,我知道不管我想什么,都会染上那种阴沉的湿漉漉的情绪。随后我听见索尔回来了,他悄悄地鬼鬼祟祟地进来,径直上楼去了。这次我没有上去。我知道这将意味着今天上午他会因此而怨恨我,因为他的负疚感,他的背弃,都需要我主动找上门去,给予经常的安慰。
他很晚才下楼来,差不多已是进午餐的时候,我知道这时的他对我正一肚子怨恨。他开口了,口气很冷淡:“为什么让我睡得这么晚?”我说:“为什么我得告诉你什么时候该起床?”他说:“我得出去吃饭。这是工作午餐。”从他说话的口气我就明白这并不是什么工作午餐,知道他有意说这句话,就是为了让我明白这一点。
我再次觉得很不舒服,便回到自己房间里,开始写我的笔记。他进来了,站在门口看着我。他说:“我想你是在记录我的罪恶?”听起来他是在为此得意。我收拾起三本笔记,把它们放好了。他说:“为什么你记四本笔记?”我说:“很明显,因为有必要把我自己分解开,但从现在起我将只用一本。”我很感兴趣地听自己说起这一点,因为就在此刻之前我还没有想到要这么做。他站在门口,双手抓着门框,双眼眯紧了盯着我,眼中尽是恶意。我看着白色的门,门上那些老式的不必要的装饰线条清晰可见。我想到门上的装饰线条能使人联想到古希腊的神殿,它们正是由古希腊神殿的立柱流传下来的装饰工艺。从古希腊神殿又令人联想到古埃及神殿,紧接着又联想到芦苇丛和鳄鱼。而他,这个美国人,站在那儿,双手紧抓住这些历史,惟恐自己跌倒。他仇恨我这位监狱看守。我对他说,一如我以前说过的那样:“我们两人的个性,不管这个词意味着什么,都开朗得足以包容一切政治、文学、艺术等等,但现在我们却疯疯颠颠,只关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即我不愿你出去和别人睡觉,而你只得说谎骗我——你不觉得这太反常吗?”他思考了一会儿,这时的他是他自己,但随后这个他渐而隐没或消失,而那个鬼鬼祟祟、怀有敌意的人说:“你可不是以此来限制我吧?你别枉费心机了。”说完他便上楼去了。几分钟之后当他下来的时候,却高高兴兴地说:“哎呀,再不走我就要迟到了。等会儿见,宝贝。”
他出去了,把我的心也带走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一部分跟着他离开了公寓。我知道他是怎样离去的。他摇摇晃晃地下了楼梯,面对街道时站立了一会儿,然后谨慎地往前走,像美国人那样步步提防,那是随时准备防卫自己的人的走路姿态。直到他看到一条凳子,或是哪儿的一个台阶,他便在上面坐下来。他已把魔鬼抛在后面,留在我的公寓里,他可以自由自在一会儿了。但我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那份冷冷的孤独感,那份冷冷的孤独感围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