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白鹿原》创作手记(第13/16页)
我还是背着妻子为我准备的馍和面条等吃食回到乡下。不久就收到何启治的信,他也读过《白》稿了,自是让我欣慰的评说,却不再有看高贤均来信时的紧张和失态般的癫狂了。我能想到他读《白》稿的特殊心理,20年前他到西安组稿找到我,在西安南郊的小寨街头,鼓励我把生平发表的第一篇短篇小说扩写为长篇小说,把我吓住了。此后许多年里,他仍不断提醒我给他写长篇小说,我和他达成君子协议,如果我今生能写成长篇小说,肯定先送他过目。现在,他看过《白》稿了,不仅说了很多好话,而且给我说了处理稿子的程序和进度。我在原下的院子里散步,或在小书屋里喝茶,以及到春草勃发的原坡上和灞河长堤上游走,往往忍不住感慨我和何启治的交情,20年了,这个职业编辑一直等待我的长篇小说。人生的有效年龄里,能有几个20年啊。我终于把《白》交给他手上,他做这部小说的责任编辑,每想至此,我便感动着一种人格一种真挚的友情是无法斗量的,且不说作为编辑的事业心等话。此后每隔一段时间,他便有信来,告知我《白》稿的处理情况。我完全依托于他,由他根据实际情况处理。我相信他和我一样珍惜这部小说,有损人物不能删节的文字和细节,他比我更坚持。
这无疑是我50年生命历程中最好的一个春天。我是说我的心情。灞河边上被古人的送别诗吟诵得很美的柳色,原坡上返青的麦苗和田坎塄坡上的荆棘野草,每年也都如此而少有令人惊异的差别。即使天象变化,无非是雨多了雨少了寒流频繁或少来了,我已司空见惯。然而,今年的春天在我是前所未有过的美好,也是前所未见的敏感。我于天色透亮时起来,匆匆喝一杯水,便走到原坡的一处高塄上,看太阳从秦岭山峰上冒出来,把鲜嫩的光泽洒满河川和原坡,刚刚成型的野草的绿叶上的露珠闪闪发光。傍晚又下到灞河川道,看落日之前和之后久久不散的霞光;我常常蹲在村民栽着红苕秧苗的沙地里,为那一株株刚刚冒出的嫩叶而心颤,便想到秋后地下会有一嘟噜紫红的红苕被刨出来。
我依旧应邀为办红事白事和建造新房的村民乡党当账房先生,这些差事在这小村子里未必每月都能遇上一回;依旧在不能下地的两天和夜晚,和那几位相对稳定的棋友下象棋;这种调节和休息毕竟费时不多,更多的时间是在自己小书屋里阅读。这是我预料不到的一次阅读,竟然对几十年不断阅读着的小说(包括名著),在写完《白》稿之后顿然失去了兴趣,竟然想读中国古典诗词了。尽管未能接受高等文科教育,深知国学基础浅而又薄,然几十年来仍然兴趣专注于现当代文学和翻译文学作品的阅读,从来也舍不得把业余有限的时间花费到国产古典词章的阅读中去。这回突然发生的阅读中国古典诗词的兴趣,也并非要弥补国学基础的先天性不足,再说年属50记性很差为时已晚了,可以说是没有任何功利目的的纯粹欣赏的兴趣。我后来想过,这种欣赏兴趣的发生,在于古典诗词的万千气象里的诗性意境,大约是我刚刚完成小说写作的长途跋涉之后所最渴望沉湎其中的。然而,在《白》的阅审尚未确定的悬心状态里,又很难潜心静气地进入其中,以至用高声朗诵来排解对《白》可能发生的不堪的结局的焦虑。现在,有了高贤均和何启治的肯定,也有李星的别具个性的语言的肯定,我便完全松弛下来了,进入一种最欣慰也最踏实的美好状态,欣赏古典诗家词人创造的绝佳意境就成为绝好的精神享受了。
这是50年生命历程中空前亦绝后的一段美好时月。往昔里写着中短篇小说的时候,且不说那些在编辑读后反馈的平平的意见,即使甚好的评说,过不久也就淡化了,被新的写作兴趣和追求替代了。这回关于《白》的阅读意见所带给我的淡化了,被新的写作兴趣和追求替代了。这回关于《白》的阅读意见所带给我的这种踏实和欣慰的心理感觉,是前所未有的,也是出版以后再也没能恢复的一种绝好的心境。我这时候才确信为自己死时垫棺作枕的一本书写成了。我向来不表白清高,也基本没有宣示过轻名淡利,在我理解,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写作这种特殊的社会职业,本身就不可避免地附着着名和利,几乎是如影随形。问题在于以什么途径获取名也获得利,那些世界名著的作者早已谢世,书却流传着,不同民族不同语言的读者被其作品吸引,自然也记住了作者的名字;书籍发行量大,获得的稿酬版费自然不少,可谓名利双收是拒绝也抵挡不了的事。问题恰恰在于,作品不能赢得读者,名难得扬起来,利也得不到,说轻淡名利的话原本没有用处和必要。这个时期的文坛重提这个话题,其语境大约因为商品经济刚刚在中国潮起,波及并影响到文坛,开始出现某些为数不大却较为刺眼的炒作现象,文学圈里多有议论,便有强调轻淡名利的正面言说。我在和文坛相对间距的乡下,也约略听到看到一些炒作现象,却没有愤世嫉俗,而是相信靠炒作红起来的作品是难以持久的,依据是古今中外的优秀作品,无一不是依赖自己独有的魅力获得长久的生命力的。我甚至觉得,炒作的结果,反倒可能造成炒作者的自我损害,因为炒作行为本身就标示着缺失了探索的勇气和自信,企图以轻松简单的途径获得荣誉;炒作恰恰耽误了探索的时间,浪费了年华。基于这样的对文学写作的理解,我在原下小院津津有味地读着古典诗词,不觉进入夏季,炎热到我在平房小书屋里难以忍耐,便把一张竹椅挪到舍弃已久的祖传上房里。这幢不知住过多少代祖宗的木头房子,隔着一层木制楼板,有了隔断,尽管破烂不堪,却仍有隔热作用,比较凉快,我便能够继续吟诵李白、杜甫、苏东坡和陆游等的诗词,兴致不减。读着读着,竟然也想试一试了,虽然粗浅幼稚,多少可以感知到当年的心态情绪。不妨抄录1992年夏天填的一首词《小重山·创作感怀》,这是我平生填写的第一首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