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34/40页)

他火急火燎地用手指摸索杰克残腿断面上那湿乎乎、软塌塌的一堆,想把针插进去,他掐捏黏液,使它们堆拱起来,在泔水似的稀浆里乱摸,使它们起伏荡漾,然而什么也没有,什么都插不进针,什么都穿不住线。动脉管壁像湿漉漉的吸水纸。血像被水泵抽着,不停地涌出来,杰克·彩虹的身体进入痉挛状态,一阵阵发作变成了一个令人心惊胆战的连续系列,多里戈·埃文斯感到越来越恐怖,他意识到他无能为力了。但肯定有些什么他能做,他告诉自己。好好儿想!好好儿想!仔细看!

每次触电般的抽动都带出一股小喷泉的血,好像杰克·彩虹的身体心甘情愿把自己抽干。多里戈·埃文斯尝试在动脉管尽可能往上的部位缝合,血还在狂涌而出,警眼儿泰勒没法止住它,到处是血,他气急败坏地想有什么办法能争取时间,但什么办法也没有。他在缝,血在喷涌,没有光,针脚不断脱开,没什么能穿住线。

“再使点儿劲压,”他对警眼儿泰勒吼,“把你妈的这血止住。”

但无论警眼儿泰勒使多大劲,血还是奔涌而出,溅在多里戈·埃文斯的手上、胳膊上,流到桌下亚细亚的淤泥、亚细亚的沼泽里去,他们无法从中逃脱,亚细亚的炼狱拖曳他们所有人,使他们离它越来越近。

一阵阵抽搐变成了颤抖。多里戈·埃文斯把手更深地推进到断肢里去,他继续手术,皮肉在分离脱落开,在某一点上,针碰到骨头。他想思考,他想找到什么办法,他不想放弃希望,他听到杰克轻声说出几个词,跟呼吸时呛气和卡喉没什么区别。

“大家伙?”

“杰克?”

“我要死了吗?”

“我想是。”

“冷,”他说,“真他妈冷。”

多里戈·埃文斯在杰克的残腿上纹丝不乱地继续手术,赤脚到踝骨处都淹在竹制手术台下和血的稀泥里,他知道,在内心最剧烈骚乱的时刻,他也会保持外表平静,这很奇怪。他继续找那截动脉管,想在手术中发现什么他能把握得住,无意识中,他用脚趾抓挠地上的淤泥。

他终于找到了,他做着手术,认真细致到极致,他要确保这次缝合会持久,杰克会活下去,等他做完手术抬起头,他看到杰克死去好几分钟了,没人知道怎么把这件事告诉他。

19

幸田上校发现韩国中士越来越令人恼火。一举一动都看着不可信、不可靠。连走路时做作的步态和异常缓慢地转脸都像伪装。看着这一团糟,滚木、岩石、脏土、铁轨和赤身的奴隶蟑螂似的劳作,幸田上校明白为什么前线作战部队永远不能征用韩国人。

他视察线上的工程——路基、岔轨,巨大的切割面穿过岩石崚嶒的山丘,石灰岩的灰色峭壁抬举起黑色云层,叹为观止的柚木林像栈桥跨越丛林深谷,在季风雨中像彩虹一样弓起——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小路上,他没杀掉俘虏,韩国中士目击了他的反常举动。然而,即便此时此刻,他仍然记不起那首俳句音节的准确序列。韩国中士让他极其恼火——假惺惺地笑,对幸田说的每句话都愚蠢至极地表示赞同,吹嘘夸大作业效率,全为了取悦他。幸田上校确信,在每句恭维的背后是轻蔑,在每次赞同的背后是嘲讽,在每句吹嘘底下是大不敬的优越感。他下令清点俘虏人数,预感到这么做的最佳效果会让这个韩国人陷入困境,再不济也会让他生气;他下命令不为别的,只为他能下命令。

看守们惊呆了,点数的结果是少了九个——九个俘虏不在工地。有人传话,半小时后数第二次,八个人神秘出现了。脸像深海斧头鱼的日军上校命令原先藏起来的八个人站出来受罚,并且交代第九个是谁,在哪儿。

没人站出来,他命令找出谁是负责这帮人的战俘中士,对他严加惩治,以儆效尤。一阵嘈乱后确认,还没露面的第九个就是这位中士,他不在“线”上,而在营里。

黄昏时候回到营地,幸田上校痛斥中村,促使他发怒的动因是羞耻——他忘掉了一行俳句,没能对俘虏施行斩首,而这还发生在一名韩国看守的眼前。相应地,日军少校感到奇耻大辱,他找来他从不记得名字的韩国看守,狠抽他几记耳光,问出那个显然躲在医院里的俘虏的名字,下令检阅,这名俘虏将在集合的战俘面前受罚。至于巨蜥,挨耳光对他毫无影响,但他不怎么欣赏这个命令:他跟俘虏伽迪纳有来有往,再说,在他看来,这指控比大部分指控都还要没道理。尽管伽迪纳时不时唱歌、吹口哨的派头让他恼火,在某些情形下,他是很有用的。就在几天前,巨蜥从伽迪纳那儿给所有低级军官弄到一些新鲜牛肉。伽迪纳受罚令人遗憾,但他想,挨完了打,伽迪纳还会需要他,他也还会需要伽迪纳。就这样继续,不会停下。你可以向世界宣战,但世界总会赢。对此他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