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116/141页)

我记得我把手绢放到运动衫的一个口袋里。后来,吉玛说伊内基玩起剑来像个行家,这场格斗从一开始他就占了上风。但我不这样认为。开始时他们势均力敌。伊内基的挥舞显得有些怯怕。他只是在跟对手碰撞剑,而且不断地往后退却,是因为害怕或者在测试对手。相反,他的对手的出击却越来越自信。他还瞅准机会朝伊内基刺了一剑,这是开始决斗以来的第一次,他紧紧握着剑,右脚和右臂往前冲,剑尖几乎挨着伊内基的裤缝了。这时伊内基好像才从这场愚蠢的迷梦中清醒过来,接着又掉入另一场危险千真万确的梦中。从那一刻起,他的脚步才开始变得更加灵动,动作更加迅捷,不断地往后退却,不是呈直线而是绕着圈儿往后退着,这样我时而看到他的正面,时而看到他的侧身,时而又看到他的后部。别的观众在干吗来着?吉玛坐在我身后的沙地上,不时地为伊内基加油鼓劲。其间,皮纳一直站着,远离剑手们的活动圈,那表情看着仿佛对这种事儿习以为常,同时又好像睡思恹恹。

在理智清醒的刹那间,我坚信大家全疯了。但很快清醒的刹那又被超越清醒的超级刹那所取代(如果我可以这么表述的话),我又想,这一场景不过是我们荒谬生活必然的逻辑结果。它不是惩罚而是新的噱头。它让大家瞥了一眼我们共同人性中的自我。这不是我们毫无价值的负罪感的证据,而是我们奇妙而没有意义的天真的标志。然而肯定不是如此。不是这样。我们是静止的,他们在动着,海滩上的沙子也在动着,不是因为风的缘故,而是他们和我们的举动造成的,我们的举动没有任何意义,我们不过是在观看而已,所有这一切不过是噱头,超级清醒的时刻。然后就什么也不是。我的记忆向来平庸,不能胜任记者工作的需要。伊内基攻击一下另外那个家伙,那个家伙又攻击一下伊内基,我想没准他们会这样斗上几个钟头,直到手里的剑沉得拿不起才会打住,我取出一支烟,没带火,我找遍所有的衣兜,然后起身向吉玛走去,但又想到她很久以前便戒烟了,戒了有一年或者一万年了。我闪过一念考虑向皮纳借个火,不过那样做似乎有些过分。我坐在吉玛身边看着决斗士们。他们还在做绕圈运动,但速度开始慢下来,我好像觉得他们开始互相搭话了,但海浪的声音把他们说话的声音给淹没了。我对吉玛说,我觉得这完全是场闹剧。你彻底错了,她回答。她说她觉得这样挺浪漫的。那个吉玛,真是个奇怪的女人。我比刚才更想抽烟了。远处,皮纳跟我们一样在沙地上坐着,一绺深蓝色的细烟从他的嘴中吐出。我实在熬不住了。我站起来向他走去。绕了很长一段路,尽量走在决斗者的活动范围之外。一个女人在一座小山丘那儿观察着我们。她斜靠在一辆小车的车头上,双手遮在眼睛上方。我以为她在凝望大海,但接着我发觉她肯定在望着我们。

皮纳一言不发把打火机递给我。我望着他的脸:他正哭着。我本来还想跟他说点什么,可看见他后忽然不想了。我又回到吉玛身边,又看着山顶上那个形单影只的女人,又看着伊内基和他的对手,他们已经不拿剑交手了,只是移动着脚步,目光盯着对方。我在吉玛旁边蹲下时,身体发出沙袋般的响声,我看见伊内基有欠谨慎地或者不顾火枪手电影的告诫那样把剑举得更高一些,我看到对手的剑向他刺来,剑尖距离伊内基的心脏几乎仅有一寸之差,我记得,尽管这不可能,我好像看见伊内基脸色霎时变得苍白,我听到吉玛说了句我的天哪之类的话,我看见皮纳把烟头朝小山方向弹出很远。我看到山头上什么人也没有了,那个女人或者那辆小车也不在了,这时另外那个家伙忽然收回剑尖,伊内基向前跨去,用平平的肩胛骨撞到他身上,我想这是用来报复刚才对手造成的惊怕,吉玛叹了口气,我也叹了口气,向这个邪恶海滩脏乎乎的空气中吐了几个烟圈,这些烟圈还没有来得及飘浮起来,立刻就被风扫掉了,伊内基和他的对手像两个傻孩子般继续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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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内基·埃切瓦内,加迪内托酒吧,格拉纳达·德尔·佩内德斯大街,巴塞罗那,1994年7月。

文学批评与作品一度并驾齐驱,后来批评没落,读者跟了上来。这段旅程或长或短。后来,读者一个一个地死去,作品继续孤独地前行,尽管新的批评和新的读者又沿着作品走过的路慢慢赶来。后来批评也再度,读者也再度死去,作品浑然不觉地走在遍地白骨的羊肠小道上继续它的旅程,走向孤独。靠近作品,尾随其后,是某种死亡的征兆,但新批评和新读者又不知疲倦地无情地谴责作品,而它们又被时间和速度吞没。最终,作品在大千世界的旅程注定要无可挽回地孤独下去。总有一天作品也会死亡,就像万物都必然要死亡和走向终结一样:太阳、地球、太阳系、银河系以及人类记忆所能抵达的最遥远的地方都不能例外。一切以喜剧开始者将以悲剧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