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117/141页)

奥雷里奥·巴卡,图书博览会,马德里,1994年7月。

不仅在面对我自己,或者面对镜子,面对死亡来临之时,当然我希望它能慢点到来,而且面对我的孩子和妻子,面对我正在构建的平静生活时,我也会承认:一、在斯大林统治下,我不会在古拉格集中营浪费青春,也不会在脑后挨一枪子儿了却一生;二、在麦卡锡时代我不会丢掉工作也不会在加油站帮人加油;三、但是,在希特勒时代,我可能会选择流亡路线,在佛朗哥统治下,我不曾像许多铁杆民主分子那样,向国家元首或者圣女献制过十四行诗,这一切都是事实。当然,我的勇敢是有限的,然而我愿意忍受的也是有限的。一切以喜剧开始者将以悲喜剧结束。

佩雷·奥多内斯,图书博览会,马德里,1994年7月。

过去那些年,西班牙(包括拉美)的作家们经常组织群众抗议,来颠覆这个国家、改造它、放火焚烧它、掀起革命。那时西班牙(包括拉美)的作家一般出自殷实人家或者有一定社会地位的家庭。他们一旦拿起笔,就排斥或者嘲讽那种地位:写作是为了否定、为了放弃,有时是为了自杀。这意味着要跟自己的家庭对抗。如今,令人空前忧虑的是,西班牙(包括拉美)的作家们主要来自底层家庭,来自无产阶级和流氓无产者家庭,他们倾向于把写作当成一种向更高的社会阶层爬升的工具,作为一种为自己开拓空间但又小心地不踏逾界限的途径。我不是说他们受的教育不够。他们受的教育跟前辈作家一样良好。或许不相上下。我也无意说他们工作不够勤奋。他们比前辈作家还要勤奋!但他们仍然很粗鄙。他们的做派跟商人或者黑帮几乎毫无二致。他们绝不谴责任何事物,或者只谴责容易谴责的事物,他们小心翼翼地不去树敌,或者从毫无还手之力的人当中选择敌人。他们会因愤怒和疯狂的逼迫而自杀,但绝不会为了理想而自杀。各种大门一点一点无情地向他们敞开了。于是文学恢复了它本来的面目。一切以喜剧开始者注定要以喜剧结束。

胡里奥·马尔蒂内斯·莫拉莱斯,图书博览会,马德里,1994年7月。

我想对你讲讲我参加图书博览会时诗人们得到的礼遇。我是一个诗人。我是一个作家。我还为自己赚得了一个评论家的美名。粗略估计,这里有7×3=22个摊位,事实上比这个要多很多。我们能得到的关注有限。但我还是设法在这次博览会的太阳下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抛在后面的都是破车,写作的局限,3×3=9。这已经不容易。落在后面的是A和E,它们从一个我偶尔在梦萦中回去的阳台上吊下来流血过度而亡。我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我知道监狱是很微妙的。当然诗歌和监狱从来都是比邻而居。忧郁症是我魅力的源泉。我是在做第七个梦呢,还是真的听到公鸡在博览会的另一头啼叫?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公鸡都是黎明才叫,而我的手表显示现在是正午时分。我漫步穿过博览会,跟同行们打着招呼,他们跟我一样在梦游。梦游×梦游=文学天堂中的一座监狱。游啊。游啊。诗人的礼遇:我们把这首圣歌听成一种苍白的审判。我看到很多年轻的面孔盯着展出的书籍在衣兜深处摸索着硬币,希望如同黑夜般渺茫。7×1=8,当我从眼角瞥见那些年轻的读者时心里对自己说,我还看到一个无形的影像犹如一座缓慢的冰山般叠加到他们悠远微笑的小脸上。我们从那个挂着字母A和E的阳台下走过去,它们的血从我们的头顶冲灌而下,彻底污染了我们。然而这个阳台跟我们一样苍白无力,苍白者永远不会攻击苍白者。与此同时,用我自己的话来说,那个阳台开始跟我们一道漫步了。别的地方管这叫吗啡。我看见一个办公室,我看见一台运转的计算机,我看见一条孤独的过道。苍白者×冰山=一条孤独的走廊,这条走廊因我们的恐惧而有了些人气,因为在走廊的博览会市场漫步的人而有了人气,他们不是找什么书而是寻找某种确定性来填补我们确定性的缺失。因此我们在绝望的谷底时刻来阐释生命。兽群。绞刑吏。手术刀在切割肉体。A和E×图书博览会=其他肉体,轻盈若空气,灿烂耀眼,好像昨晚遭到了我的出版商的侮辱。死亡似乎是一种令人满意的回应,布朗修会说。有31×31=962个充足的理由。昨天我们在本城的祭坛上献出一个年轻的南美作家。当他的血滴到我们的野心的浮雕上时,我想的是自己的书和湮没,最终,这样做是有道理的。一个作家,我们一旦功成名就,不应该始终拿着作家的派头。应该看上去像一个银行家,一个在这个世界上无人照管长大的富人的孩子,一个数学教授,一个狱卒。像一棵树。因此,自相矛盾的是,我们还在漫步。我们的树木形状×阳台的苍白=我们的胜利走廊。年轻人,又名读者们,怎么可能想不到我们是撒谎者呢?只要看看我们就知道了!欺诈在我们的脸上闪闪发光!可他们就是想不到,我们可以这样背诵而不受任何惩罚:8、5、9、8、4、15、7。我们可以四处徜徉彼此招呼(我,至少跟每个人都打招呼,他们中有司法人员、绞刑吏、慈善家和学生),我们赞美娘娘腔放纵异性恋,赞美阳痿男人的阳刚,赞美绿帽男子的无瑕荣誉。不会有人呻吟着说:一点都不痛苦。只有当我们四肢匍匐着爬向有人在某个神秘时刻以不可理喻的决然给我们点亮的火光时,这里只有我们的夜晚般的寂静。我们都受命运的支配,不受偶然性的丝毫干扰。作家必须像审查员那样,我们的前辈说,要把那些奇思妙想追溯到源头上去。作家必须像报纸的专栏作者那样。作家必须像侏儒那样而且必须生存下去。如果我们也不必读书,我们的作品就会像悬在虚无中的一个点,一个意义省减到最小的曼陀罗,我们的沉默,我们用在死亡的遥远一端晃荡的一只脚站立的确定性。缤纷的幻觉。缤纷的幻觉。在已经遗失的过去的羊栏中,我们想充当狮子,其实只是去了势的猫。去了势的猫嫁给割了喉的猫。一切以喜剧开始者终将以一道密码写成的题目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