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133/141页)

我在楼梯追上他。

林克只能讲点最简单的英语,一句法语都听不懂,他的形象正派端庄。我设法让他明白我在探听朋友阿图罗·贝拉诺的消息时,他礼貌地请(尽管他做出的各种表情已经多少有些让人理解了要传达的信息)我在大厅或者酒吧等他,让我知道他需要冲个澡,很快就会下来。他去了大约二十多分钟,再次回来时满身的润肤油和消毒剂的味道。我们聊了很长时间,全凭兴之所至。林克不喝酒,他说因此才注意到阿图罗·贝拉诺,因为那时新闻中心聚集了很多记者,比现在多多了,他们每天晚上在房间里喝得酩酊大醉,包括一些著名的谈话主持人,这些人应该检点行为,做出表率,林克说,最后却索性在阳台上吐了。阿图罗·贝拉诺不喝酒,他们这才有机会交谈过一次。林克回忆说他在中心只待了三天,每天早上出去,正午或者黄昏回来。有一次,不过这次是跟两个美国人结伴,他出去了一夜,打算采访乔治·金赛,罗斯福·约翰逊最年轻也是最血腥的将军,克莱恩族人,但陪同他们的向导却是一个曼丁哥人,这人毫无道理地恐惧不已,在蒙罗维亚东部地区抛下他们不管了,他们花了整整一夜工夫才返回宾馆。林克说,第二天,阿图罗·贝拉诺睡到很晚才起来,两天后他又跟那两个美国人离开蒙罗维亚准备去采访金赛。本来他们打算向北方去。贝拉诺临走之前,林克给过他一小包柏林一家自然产品公司造的止咳液——至少我觉得他想表达这个意思。从那以后林克就再没见过他。

我问他那两个美国人叫什么名字。他只知道一个叫雷·帕斯特尔。我以为他在开玩笑,请他再说一遍,我可能都笑了,但这个德国人很严肃。再说,他已经很累,早就开不起玩笑了。他回去睡觉前从牛仔裤后兜里取出一小片纸,在上面给我写下几个字:雷·帕斯特尔。我想他应该是纽约人,他说。第二天,林克就搬到了美国大使馆,打算离开利比里亚,我也跟他一起去了,想看看有没有雷·帕斯特尔的消息,可是这里一派混乱,再坚持下去似乎毫无意义。我离开时,林克正在大使馆的花园里拍照。我给他拍了一张,他也给我拍了一张。我拍的照片里,林克手拿相机站着,望着地面,好像草地上什么发光的东西忽然吸引住他的注意力,把他的眼睛从镜头里移开。他表情平静,忧伤而平静。在他给我拍的照片里,我的尼康相机挂在脖子上,我正盯着相机(我想)。我可能笑了,还做出表示胜利的V字手势。

三天后,我该动身离开了,可我已经走不出去。大使馆的一位官员告诉我,表面上,形势在趋于好转,但是交通混乱与这个国家的政治稳定却成反比关系。我离开了大使馆,根本就不相信这一套。我在四处活动的几百名滞留者中寻找林克但没有发现他。我碰到一群新来的记者,他们刚到自由城,有几个人,天知道是怎么回事,乘直升机从象牙海岸的某个地方来到蒙罗维亚。大多数人跟我一样已经正在考虑回去,每天都去大使馆看看有没有塞拉利昂的船位。

这时正好无事可做,把能想到的所有东西都写了也拍了,有人提出我们几个人去内陆走一走。当然,大多数人都拒绝了这个建议。《巴黎赛事》杂志的一个法国人同意去。我和一位路透社的意大利人也同意去。这次行程由在新闻中心厨房工作的一个家伙组织,他除了想赚笔钱,还想去看看自己的家乡,他已经有六个月没有回去了,虽然离蒙罗维亚只有十五或者二十英里。旅行期间(我们坐上一辆破败的雪佛兰,由厨师的朋友驾驶,备有一把突击步枪和两颗手榴弹),厨师告诉我他是马诺族人,妻子是奇欧族人,都是曼丁哥人的朋友(司机就是曼丁哥人),是克莱恩族的敌人,他诅咒克莱恩族是食人族,他不知道家人是死是活。混蛋,这个法国人说,我们应该回去,可行程已经过半,我和那个意大利人都很开心,想把最后剩余的胶卷都给消耗完了。

就这样,没有经过任何检查站,我们通过了萨默斯小镇、托马斯河小村,圣保罗河不时地出现在我们左边,有时又从视野里消失了。路况很差。道路时而从森林中穿过,那可能是古老的橡胶种植园,时而又沿着平原展开。在这样的平原上不用看也能猜到会有坡度平缓的山丘从南边升起。我们只穿越过一次河流,那是圣保罗河的一条支脉,从一座非常好的木桥上通过,朝照相机的眼睛自动呈现出的惟一的东西就是大自然,除了翠绿甚或奇异外说不上该怎么形容,不知为什么这让我联想起孩提时代的科连特斯省之行,但我同时也没有少说话,我对路易说:这里挺像阿根廷,我是用法语说的,这是我们三个人的通用语言,《巴黎赛事》的那家伙看着我说,但愿只是看着像阿根廷,这实在让我沮丧,因为我都不是冲他说的,我说了吗?他是什么意思呢?是说阿根廷比利比里亚还要野蛮和更加危险吗?是说如果利比里亚人如果是阿根廷人的话,我们现在早就没命了吗?我不知道。无论如何,他的这句话彻底扫了我的兴,我真想跟他理论个水落石出,但经验告诉我,这种争论你最终会一无所获,再说这个法国人对我们多数人决定不回去已经搞得很恼火了,他也需要找个机会出口气,不会只满足于不停地抱怨只想赚几个美元又能看家人的可怜的黑人。所以我假装没听见,但心里却诅咒他这个猴子操的家伙,我不停地跟路易说话,说来道去,我忘了说到什么时候才打住,总之是解释了比如树的名称之类的东西,我觉得它们跟科连特斯的树一样古老,而且名字也一样,当然肯定跟科连特斯的树不是一回事。从路易的笑声和我们的伙伴们偶尔发出的笑声判断,我猜我如此热情洋溢突现出自己多么有才华,或者至少显得比真实的我更有才华,甚至更风趣,有种轻松自在的同志式的氛围,当然不包括那个法国人让-皮埃尔,他越来越闷闷不乐,我们把跟科连特斯的树如出一辙的树木抛在了后面,开始进入一片没有大树的光秃地带,只看到些零星的灌木丛,这些灌木也病恹恹的,沉默一次又一次被一只孤独的鸟儿打破,这只鸟叫啊叫,却得不到任何回音,后来我们开始紧张起来,路易和我,可是这会儿我们离目标已经那么近了,不可能再返回了,我们只有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