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侦探 1976—1996(第60/141页)

我早上两点钟才离去,这时郝奇特尔还没有回家。第二天,我上完绘画课回来,郝奇特尔到房间来找我。我跟她一起去了趟超市。我们买东西的时候她告诉我乌里塞斯·利马和潘乔·罗德里格斯吵了一架。本能现实主义已经死掉了,郝奇特尔说,要是你在那里就……我告诉她,我再也不写诗了,我也不想跟诗人们有任何关系。我们回去后,郝奇特尔请我进屋去。她还没有收拾床铺。昨晚我和雷克纳用过的碗碟也没有洗,堆在洗涤槽里与郝奇特尔和弗兰兹中午用过的碗碟混在一起。

那天晚上,数学老师也没有来。我拿公用电话给妹妹打了个电话。其实,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不过需要跟什么人倾诉一番。我也不想再去郝奇特尔家了。妹妹正要外出,被我逮住了。她正要去剧院。你需要什么吗?她问。需要钱吗?我们聊了会儿,趁着她还没挂断电话,我问她是不是知道乌里塞斯回墨西哥了。没有听说。她也不关心。我们说了再见就挂了。接着我又给数学老师家里打了个电话。他妻子接的电话。喂?她说。我没有说话。回答啊?你这臭婊子,她说。我轻轻地挂了电话回家。两天后,郝奇特尔告诉我卡塔丽娜·奥哈拉要办一个晚会,到时可能所有的本能现实主义者会欢聚一堂,看看有没有可能再发起一个新的组织,办一份杂志,策划点新的活动。她问我想不想去参加。我说不想,可是,如果她去的话,我就得照顾弗兰兹。那天晚上我和雷克纳又做爱了,很长时间,从那男孩睡着的时刻开始直到凌晨大约三点才结束,有那么片刻,我都觉得他才是我真正爱的人,而不是那个傻瓜数学老师。

第二天,郝奇特尔给我讲了聚会的情况。简直就像一场僵尸电影。照她说,本能现实主义已经完蛋了,这太糟糕了,因为她现在写的诗,她说,才是真正的本能现实主义的诗。我听着她不发一言。后来我向她问起乌里塞斯。他现在成了老板,郝奇特尔说,不过是自封的。从那以后,就再没有过本能现实主义者的聚会,郝奇特尔再也不用让我晚上看管儿子了。我跟数学老师的关系也结束了,但偶尔还会同眠共枕,我还经常给他家里打电话,主要是出于自虐吧,我想,或者更糟,是因为太无聊了。可是,有一天,谈完我们之间正在发生或者不再发生的所有的事儿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他离开时好像很释然。我想从莫特斯大街那间屋子搬走,回家跟母亲住一起。最后我决定还是别搬了,在这里长久住下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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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斐尔·巴里奥斯,坐在自家起居室,杰克逊大街,圣地亚哥,加利福尼亚,1981年3月。

你看过《逍遥骑士》吗?没错,就是邓尼斯·霍珀、彼得·方达和杰克·尼克逊主演的那部片子。当时大家基本上都很喜欢它。但是,在出国去欧洲之前,乌里塞斯·利马和阿图罗·贝拉诺尤其喜欢。他们喜欢邓尼斯和他的化身:两个黑人,跑得很快,浑身是劲。不是因为我排斥彼得·方达,而是利马和贝拉诺两个人都不喜欢他。穆勒长得挺像彼得·方达。另一方面,利马和贝拉诺很像邓尼斯,既讨厌又很诱人,我是说对我们这些熟悉他们、是他们的朋友的人而言讨厌和诱人。这算不得对彼得·方达的评价。我喜欢彼得·方达。只要他跟法兰克·辛纳屈的女儿和布鲁斯·迪恩拍的电影在电视上播出,我都会看,哪怕得待到凌晨四点。可这两个人谁也不像他。利马和贝拉诺真正像的是邓尼斯。好像他们在刻意模仿他。两个邓尼斯走在墨西哥城的大街上。一个邓尼斯先生从东头旋绕到西头,像一片浓黑的云,最后(必然)在城市的另一头消失得无踪无影,消失在无路可走的那一头。有时我看着他们,即便我很喜欢他们,我也会想,这是什么行为啊?这是什么样的诡计或集体自杀啊?一天晚上,临近1976年元旦,在他们去索诺拉沙漠之前,我恍悟这是他们玩政治的方式,是那种不对我的路子而且也不理解的方式。他们的手段可能不错,可能糟糕,也许对了,也许错了,但那就是他们玩政治或者用政治来影响现实的方式,如果我没说明白,很抱歉。最近我觉得自己有些犯糊涂。

芭芭拉·帕特森,自家厨房,杰克逊大街,圣地亚哥,加利福尼亚,1981年 3月。

邓尼斯·霍珀?政治?那个婊子养的!那个狗屁东西!那傻逼懂什么政治啊?我就这样说:搞政治吧,拉斐尔,搞点崇高的事业,该死的,你这个变态分子,那杂种简直视我如粪土,如垃圾。他好像从一个虚构的高度俯视着我,老说:冷静点,芭芭拉,事情没那么简单,然后就去睡觉了,我还得出去打工上学,那时我基本上整天都很忙,现在也很忙,往返大学去打工(我在雷斯顿街上一家饼店当服务员),我回家后拉斐尔已经睡了,碗碟还放在洗涤槽里,地板脏兮兮的,厨房里到处是面包屑之类的东西(但却不给我做饭,这个懒蛋!)整个家像口地窖,像是装狒狒的袋子破了,最后只好由我来收拾干净,打扫、做饭,然后出去买东西存进冰箱,拉斐尔醒来后我问他:写什么了吗,拉斐尔?开始写那部表现奇卡诺人[38]在圣地亚哥生活的长篇小说了吗?拉斐尔望着我好像在我脸上看电视似的说:我写了一首诗,芭芭拉。我也就不较劲了,我说,好吧,恶心鬼,给我读读,拉斐尔打开两瓶啤酒,给我一瓶(这杂种知道我不会喝啤酒),然后给我读那首破诗。可能是因为我还爱着他,那首诗居然惹得我哭了,我都几乎没有觉察到(要真这样就好了),拉斐尔读完后我的脸已经湿了,泪光闪闪,他向我靠过来些,我都能闻到他身上的气味,散发着正宗的墨西哥人的味道,这个杂种,我们温柔地相拥了一会儿,然后,不过也许是半个钟头后,我们开始做爱,拉斐尔对我说:我们吃点什么呢,宝贝?我站起来,衣服也没穿就走进厨房给他做鸡蛋、火腿和咸肉,我做饭时还想着文学和政治,回想起我和拉斐尔在墨西哥生活的时候,我们想去见一个古巴诗人,去看看他吧,拉斐尔,我说,你也算众人之中的精英,那个同性恋男人不管是否情愿,都得承认你的才华,拉斐尔说:可我是个本能现实主义者啊,芭芭拉,我说,别傻帽了,你这该死的傻蛋是本能现实主义,你他妈的一辈子哪怕直面一次现实行吗,亲爱的?我和拉斐尔就去见革命时期的那个伟大的抒情诗人,拉斐尔最痛恨的(也就是贝拉诺和利马最痛恨的)墨西哥诗人大多数都来了,这挺有趣的,我们两个人能通过气味判断出这个来,那个古巴人住的旅馆房间散发出农民诗人的气味,《无产阶级海豚》杂志上的诗人们的气味,韦尔托妻子的气味,墨西哥的斯大林主义者的气味,每隔两周兑一张政府支票的恶劣的革命者气味,但是,这只是我心里对自己说,对拉斐尔我尽量说:别搞糟了,别搞砸了,那个哈瓦那家伙对我们挺好的,虽然有些疲倦,有些忧郁,但基本上还是挺好的,拉斐尔谈到墨西哥年轻诗人,但却不提本能现实主义者(进去前我告诉他如果提及的话我会要了他的命),我甚至当场策划了出版杂志的计划,我说,圣地亚哥大学会出钱资助,这个古巴人对此兴趣盎然,对拉斐尔的诗也兴趣盎然,对我那个他妈的还不存在的杂志也兴趣盎然,忽然,在我们的拜访即将结束之际,这个已经睡思恹恹的古巴人忽然问起本能现实主义。我不知道如何解释。那个混账旅馆的房间。那具沉默又不友善的电梯。那早先来的客人留下的气味。那个古巴人的眼睛,因为发困或者厌倦或者酒精的缘故已经闭上了。他出其不意的言语,好像一个处于催眠状态的人,一个被施了魔法的人发出的。我不禁发出一声细微的尖叫,虽然很细微,但却像打了一枪。可能是太紧张了,我告诉他们。我们三个又沉默了片刻,那个古巴人一定在纳闷这个歇斯底里的外国佬究竟是什么人,拉斐尔则在琢磨到底聊不聊这个团体,我心里则一遍又一遍地说你这个傻逼婊子,总有一天你得缝住那张混账嘴。这时,当我想像自己坐在家里的某个角落,嘴上生了个大疮,一遍又一遍地读着《烈火平原》[39],我听到拉斐尔在谈论本能现实主义者,我听到这个混账古巴人一个又一个地提问题,我听到拉斐尔在说着是的说着也许,谈着共产主义阵痛的来临,我听到这个古巴人在发布宣言、告示、改革宣告,更大范围的意识形态的肃清,这时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我张开嘴巴说那个时代已经结束,这时拉斐尔还在自言自语,好像他是个多好的诗人,接着拉斐尔说安静点,芭芭拉,我说别对我说什么安静些,你这个流氓,那个古巴人说,噢,女人们都这样,然后就想用他腐朽的、令人厌恶的大男子主义的胡言乱语插手帮腔。我一个劲儿地说狗屁,狗屁,狗屁,我们想凭自己的本事在美洲之屋出版作品,这时那个古巴人极其严肃地望着我说,当然,美洲之屋从来都出版有独特价值的作家的东西。但要对他们的胃口,我说。拉斐尔说,天哪,芭芭拉,这位大师会误解的,我说这位混账大师随他怎么乱想都成,可过去的毕竟过去了,拉斐尔,你的未来才是你的未来,对吗?这时这个古巴人甚至更加严肃地望着我,眼睛似乎在说:宝贝儿,如果我们在莫斯科,你会被关进精神病院的,但与此同时(我也注意到这点)他仿佛在想,这有什么关系,疯狂就是疯狂,悲伤也是如此,这天结束时,我们三个都成了美国人,成了凯列班[40]的孩子,迷失在美国的大荒野中,我觉得这很让人感动:从那个权势人物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理解的火花,一丝宽容的火花,他好像在说别往心里去,芭芭拉,这些事情我全明白,接着,我像个白痴似的笑了,拉斐尔取出他的诗,五十张活页纸,说这是我的诗,朋友,这个古巴人拿过他的诗还谢了他,然后马上跟拉斐尔站起来,慢慢地移动着,犹如一道闪电或者两道密不可分的闪电,或者一道闪电和它的影子,刹那间,我心想:一切都很顺利,我希望一切都很顺利,我看见自己在哈瓦那的海边游泳,看见拉斐尔在我身旁不远处,对几个美国记者说着什么,几个从纽约、旧金山来的人,谈论着文学,谈论着政治,在天堂的门口。